“亲蚕之礼自周而始,乃天下女子所能主持之最高仪制。天子亲耕于南郊,王后亲蚕于北郊,祭神祇而劝农桑,以为天下先。”
礼乐课上,夫子徐徐道来。
“至于大庸开国之际,百废待兴,亲蚕嘉礼难免伤财,由是空悬。直至去岁,当今圣上效仿古制重启亲蚕礼,简化礼制,由皇后携领众公主、命妇,于皇宫内苑祭祀先蚕神、躬桑采叶,亲蚕古礼由此始现于大庸之天下。”
“只有公主和命妇?”有伴读在堂下低语,“难得由女子主持的仪制,想来我等是无法一睹风光了。”
“肃静。”夫子敲了敲桌,“诸位皆是世家贵女,往后自有良机为天下女子之楷模。”
“话说到去岁筹备仓促,礼制有所简化。眼下又逢暮春之际,圣上特命工部于北郊修筑先蚕坛,不日落成。届时,后将斋戒三日,于吉日在卤簿仪仗护送下赴北郊亲蚕,效正统古制,显国母凤仪。”
皇后卤簿。
李星容听着夫子详解,看着手中礼志,其上记载着前朝亲蚕礼的完整仪程。
亲蚕吉日,皇后着常服,女官引后出宫门,女乐在前开道,兵卫仪仗护卫左右,一路浩浩荡荡往北郊先蚕坛。
兵卫……亦曾有过女骑。
李星容心中一动,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正对上六公主看向她的眼。
不能左右摇摆?
李星容并未当场答复。但六公主的用意,她应当没有领会错。
亲蚕礼的重启,伴读的擢选,皆是皇后在推动么?
前朝之事李星容并非全然不知。她的父亲——养父,十多年前与当今太子同上战场出生入死,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靖安侯府就是太子的忠实拥趸。
李星容却知并非如此。养父与太子皆是忠厚之人,若无皇帝默许,甚至会极力避免私下会面。
靖安侯不是太子的附庸,李星容也不是六公主的附庸。
六公主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李星容亦重新低下眸,将视线投在书卷上。
【五日后春试,务必夺魁。】
天命浮现,挡住书间字。
“……”赘言。
既有考校,不拿第一,拿什么?
只是以李星容过往的经验,天命不会真的只“为她好”。
李星容提笔,在一旁写,“夺魁,然后呢?”
【这个你别管。拿了第一,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既然目标一致,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可。”这不公平。
“你若插手,我宁愿错失良机。”
【……】
【总是说不通你!】
天命消失了。
无论如何,亲蚕礼的复启让探寻前路已久的李星容看见了一线机遇。
若能在春试夺魁,进入皇后的视线,让她看见女子亦有武材,那么献策效仿前人组建女骑,也并非天方夜谭。
只是,前朝最忌结党营私,后宫的站队则似暗流涌动。皇后在三皇子势盛之际重启亲蚕礼,背后想必另有深意。
李星容无意作为侯府养女卷入更深的争斗,可如今她已是六公主伴读,现在再来谈明哲保身,太刻意,也太迟。
课后六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如往常一般,天真骄纵地乘着她的步辇离开了。
回府马车上,李星容手捧着礼志,却破天荒地没能看进去几个字。
李盈竹瞥了她几眼,就开始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看不下去就别看了,一天到晚捧着本书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就会刺激我。”
平素都将她这话当耳旁风的李星容,这次竟然听入了耳,当真放下了书。
“你……”李盈竹转头看向她,有些微诧异,“你有心事?”
“你可有什么,是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么?”李星容答非所问,猝不及防,问了她一个不曾预料的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李盈竹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们是能谈心的关系吗?
李星容收回目光,“没什么。”
沉默良久,久到李星容重新拾起了方才看不下去的礼志,方听见一句轻飘飘的回答。
“其实我想要的,上苍已经千倍万倍地给我了。”
李星容闻言看向她。李盈竹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看她。
“去了一趟禅音寺,怎么懦弱到,想要什么还要过问我的意思了。”
-
礼乐一事,光靠文字很难学透,李星容正于案前苦读,忽闻靖安侯的声音罕见地在她院中响起。
“芒儿。”靖安侯一路进了她房门,“盈竹与为父说起,你今日有些心事重重。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
她倒是什么都跟他们说。上回被罚戒尺如是,这次看书走神亦如是。
李星容不知作何想,却清楚心中没有怨怪她的情绪。
“父亲,有一事,星容的确不知作何决断。”
靖安侯特意来问候,李星容干脆将今日六公主的暗示、自己对亲蚕礼的疑虑,一并说与他听。
靖安侯听她说着,面上却逐渐露出了一丝欣慰。
“既然你说起,有些事,为父是该让你听一听了。
“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亦是正统的天下。如今贵妃与三皇子深得圣眷,亲蚕礼复启一事,在朝中亦曾掀起过争议。你想的没有错,那是皇后在贵妃面前立威。
“可既然此事得到了陛下的准许与推进,那么陛下的意思,也很明朗了。眼下你成为六公主伴读也好,往后有机会进入皇后卤簿也好,都是好事,是侯府的荣光。只要心向大庸,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父兄的拖累。”
靖安侯说到这里,轻拍了拍李星容的肩。
“你在禅音寺遇刺,为父听乘凌说了。如今看来,皇后身边的确是极佳去处,至少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将手伸到那里。”
他叹了口气,“为父老了,也迟钝了,竟没有顾全到那一层,没能护好你。还是乘凌青出于蓝呐,未雨绸缪,侯府有你兄妹,为父也是可以安心致仕了。”
李星容听着靖安侯这些话,看着他鬓角不复青苍的发丝,心中有一瞬恍惚。
“你有此等抱负,为父很是欣慰。身为女子,在这世间得逢机遇已是不易,若我李鸣安的女儿还要为着别的顾虑、畏葸藏拙,为父岂非白费了这半生戎马?”
李星容目光闪烁着,心中郁结逐渐散开。
“星容知道了。”李星容笑着道,“多谢爹爹。”
-
“李、星、容?!”
第二日女学课堂,李星容正温习着昨日的礼志,忽然听见六公主气势汹汹,从门外径直走到她跟前。
“你不是说全力以赴筹备春试吗?你那前未婚夫婿怎么追你追那么紧?”谢汀兰叉着腰,皱巴着脸,躬身盯住她,“你这几日都做什么了?是不是也想着赶紧嫁人算了?”
突如其来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李星容一脸茫然。
翟昀墨也在此时进入了课室。今日是他的经学课。
李星容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让六公主前后态度生出这样大的差异。
“殿下此言何意?”
谢汀兰见她的疑惑不似作伪,面露狐疑,“你不知道?”
李星容摇了摇头。
“今日父皇与我说,齐朝莲自请入女学授课,还说什么,齐家二郎诗词歌赋属大庸翘楚,问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我可是听说他也刚从禅音寺回来!”谢汀兰说到这里,气愤起来,“敢情你是拿五皇姐当借口,放着我的书不读,私会情郎去了?你身为本公主伴读,怎敢如此戏弄我?”
齐朝莲。怎么又是齐朝莲。
莫非好脸色给多了?
“请殿下明鉴。”李星容听她污蔑,语气也生硬起来,“臣女三日斋戒清修,只为求来平安符,不曾私会谁,更没有所谓情郎。”
“彼时我兄长在禅音寺追查军械案,亦在场。殿下若信我不过,待我兄长回京,自可问个分明。”
鉴于曾经误会过李星容,谢汀兰也动摇起来,“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李星容道,“我与齐家二郎已再无瓜葛,他是他,我是我,还请殿下莫要再将他的言行,归咎在臣女身上。”
李星容此话生硬,谢汀兰却没有生气。
“好吧,那我回绝了他,你也不会挽留咯?”谢汀兰盯着李星容的反应。
“全凭殿下定夺。”李星容面上只有坦然。
谢汀兰这才缓和下来面色。
翟昀墨在堂上整理着书卷,眼眸低垂面无波澜,对室间诸人的交谈恍若未闻。
时辰一到,他方抬眸开口,如常开始今日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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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司业,何时也会假公济私了。”
第二日下朝后,得知授课请求被圣上驳回的齐朝莲将翟昀墨堵在了宫门之外。
去路被拦,翟昀墨转眸看向来人,冷淡的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
“齐大人,何意?”
齐朝莲哼笑一声,“翟司业不必再装。公主女学的授课事宜全由你来定夺,你怎会不知?”
“原来是此事。”翟昀墨理了理衣袖,淡淡道,“齐大人是真心想着教书育人,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齐朝莲逼近一步,常年带笑的桃花眼不复明媚神采,“我和星容婚约尚在的时候,你就已经盯上她了吧?”
翟昀墨抬眸看向他。
齐朝莲不再掩饰眼中的阴郁暗色。
“你以为,我当真不察吗?”
翟昀墨依旧面无波澜,“心脏,自然看谁都脏。”
“你干净,你最是干净。”齐朝莲怒而反笑,“翟昀墨,你最好记住你有多干净。”
沉默之中,翟昀墨率先收回视线。
“齐大人身上的邪祟怕是没有清干净。”翟昀墨不再理会他,先行一步,“不如去禅音寺再待上几日。”
注: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礼记》
P.S. 亲蚕仪制有参考《明史》,本文架空且杂糅了不同朝代的设定,一切为剧情服务。
再P.S. 此女骑非文案女骑!!!仪仗女骑队会有,杀敌女骑营也会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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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