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好!”曲会仁这会儿是真的动了气,没等侄儿将右手摆平就砸了下去,右手腕上瞬间起了一道红痕,堂内响起一声回音。
这一下曲长水因为有预判所以压住喉咙,没有发声。他不知道舅舅突然生气所谓何事,绝无可能是长顺之事,他留在那里的暗卫回报一切正常。
舅舅不言语,一味只朝侄儿的右手心上招呼,力道又急又重,十几下已经令手心全部红肿,大拇指根边缘已经发乌发紫。
曲长水咬紧牙关不吭声。舅舅终于停了手。
舅舅:“只有念兹在兹四字?”
曲长水不解,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肯定道:“只有念兹在兹四字。”
“去!”舅舅扔下一叠宣纸,“写一百遍!”
烛光摇曳,他紧抿嘴唇,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控制着笔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每写到需要控制毛笔出笔锋的笔画,手心更火辣辣地疼得厉害,五十遍过后,泪水布满额头,有一两滴顺着下颌缘滴落在桌。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屋里静得可怕。
舅舅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胸膛起伏,那情绪看似竟比曲长水还要激动几分。
他就是想不明白,给他吃给他穿,在宗室面前力排众议和曲老爷子一起将他推举到少主的位置,可为何这个侄子他总是养不熟!
那日长水拿着祖传戒指回来,同时说着当时发现屋外有听墙根的,便把纸条烧了。常规操作他并不在意,接着长水又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是“念兹在兹”四字,长水还特意还原了笔迹的写法,说是祖父一贯用的瘦金体,当时打开就知道是祖父的笔迹。他那时也没有多想。
过两日,便是听到本该直接上悦闳书院的曲长风转道去了繁荫村,接着就是表兄弟内斗直接舞到他面前。此事自然是长风年幼莽撞不懂事。
可是突然让他对“念兹在兹”起了疑心:为何他偏偏要模仿曲老爷子的惯用字体呢?就算是情景再现,未免也太刻意了一点,明明可以一气呵成写下"念兹在兹",再说一声,祖父用的是他本人的惯用字体。
真的是“念兹在兹”吗?
真的是“念兹在兹”。
曲长水一边罚抄一边也在快速思索,舅舅喜怒无常暴烈成性,而他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妥帖呢?
他不可能压住戒指里的关键信息,都是找姐姐,众人一心肯定能更快找到。另外他也不能确定"念兹在兹"真的是指向找姐姐,也许是祖父想留下些别的信息呢。
舅舅没有明说,也许他也不知道问题在哪儿,但常年的第六感让他警醒。
对曲长水来说,则是常年的寄人篱下,稍有差池便是冷冷的目光。
突然写“念”字最后一点时,没控制好力度,墨滴渗透了纸背。然而灵光一现,他知道舅舅的多疑从何而来。
他太侧重字型了,若是一百遍全是一模一样模仿祖父的字体,倒显得他在掩盖什么似的,果然他调整了呼吸和握笔,用顺畅的笔迹草草写完。
蜡烛烧短了一截,蜡油凝固在桌面上,他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宣纸呈上,舅舅看到最后几行略显潦草而松弛的字体居然笑了,代表他放下了拧巴的多疑。
舅舅道:“知道书院为何招程石榴去念书吗?”
长水跪着回话:“长水不解。望舅舅明示。”
“按照之前定好的,你呢一边疗养,一边在书院教书,我就多嘴提了一嘴。马上书院要招生一届新生,你与程艺芯都是督学,要和抗灾时一样有商有量。结果呢,那两口子多精明,知道你要与程艺芯多接触了,立刻就把那丫头搞过来了。这是什么?让众口灼灼说明你和程艺芯不合适。你在书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吗?”
“一个寄养舅舅家。一个寄养书院。一个克死几个至亲,一个和爹娘形如陌路。他们很配。病秧子配烂命女--”他一字一句慢慢道。
“胡扯!你是我嫡亲的侄儿!先起来!”舅舅气得喝了口茶,又拿起桌上的另一杯茶递给长水,“绘制地图之后,马上书院会派第一批人进去抓虫兽。几大世家都会派人前往,到时候你要和程艺芯在一队,好好表现,长水。”
“是。”曲长水和舅舅一同喝茶,他低头看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
这场风波过后,时间线回拢,现在的曲长水回到程石榴家的早点铺子吃一碗豆花,手心肿胀了两天,红早消退,而乌紫加重,使得他拿不起一杯茶,却突然发现今早没有看到程石榴,这么早难道去早课了?还是去堆肥了?可是**还在招呼五万和来吃早点的左邻右舍,并没有去花房。
曲长水问:“石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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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长水这才听说,程石榴被渔歌姑姑留下罚抄校规了,一夜未归。
厨娘特意下山来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她偷偷去看过了,一个人跪着在默默罚抄,没有督学没有人在她一旁欺负她。
他去了慎言堂则看到另一幕。渔歌姑姑又变成了花,程石榴头发乱七八糟地正在手忙脚乱地写校规,下巴上还有毛笔杆杠出的印子,一看就知道她应该是晚上直接趴在笔上就睡着了。
“你还笑!你还喝茶!这个字写错了!你是不是文盲!对了,你是学渣!”渔歌姑姑摇头晃脑。
程石榴奋笔疾书不忘怼她:“话太多伤元气。所以你才会总变不回来!”
渔歌:“那你把我变回来!”
程石榴:“等我写完。马上!”
渔歌:“快把我变回来,我每天很忙的!”
程石榴苦着一张脸,罚抄真的容易犯困,黑白色对比,让人眩晕。
昨天下午她不过是歪头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居然都到早晨了!
是记得一旁“月季”一直叫唤“快起来写字!不要磨洋工啊,墨都干了!”可能这几天太累了,愣是睡到流口水。
程石榴气鼓鼓:“非要看着我罚抄。也不提醒一下,也不叫大声一点!我都睡着了!好气!”
渔歌:“现在听见我叫唤了。快拍我一掌,回原型,很容易的!快点!”
程石榴:“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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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搞定了罚抄,出了慎言堂,程石榴打着哈欠,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在长廊上,朝阳甚是刺眼。
然而她不由自住地迎着朝阳看到花园中央,曲长水正带着学生们写生。一旁的学生纷纷夸他画逼真字飞扬,是个优秀教书先生的模样。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曲长水继续道,“这是杰出的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谱。写字的道理亦是做人的道理。勇猛精进,不忘初心。”
“哇!哥哥说得在理!”
程石榴看到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身绛紫比花还要艳丽,鼓掌明显带着挑衅走了过来。
“表弟。欢迎你入学。”
她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可另一方的声音甚是躁动。
“别这么亲热嘛!”长水不屑,“几年不回家一趟。我长多高了,病过没,挨过批没,作为表弟的我可是从来听过表哥的一句关心。在家冷若冰霜,在外好为人师。这样表哥你们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位,还是我们曲家独一份呐!”
“长风。你的选课快迟到了吧。需要我提醒您一年级文功教室怎么去吗?”
“瞧瞧这么快就要赶我们走啊。不忘初心是不是指不能忘记原生家庭啊。哥。”长风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你们知道不,老虎家族唯一的狐狸精,是怎么当上少主的。”
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学生被推搡着、挤到前面来问了一句,“新来的,你是老虎吗?”
”当然,百兽之王。”话音未必,长风显出了原型,一只凶猛异常、獠牙突出的大老虎。
花园里原本正在写生的小灵兽们吓得抱头鼠窜,不是直接跑掉,就是吓回原型再跑掉。
长风原地转了一圈,又幻化成人形,得意洋洋地冲着表哥挑眉,花园里只剩他们表兄弟俩。
“亮相不错。达到预期,整个山头都知道表弟你了。所以搅合了我的第一堂课,有何贵干?”
“第一堂课啊,不好意思,抢了表哥的风头。我一呢是来通知你,表弟我修为突出,救援有力,在分院其实也学完了部分课程,师娘特批,准我上三年级。作您的学生。”曲长风随意折了一朵花细嗅。
“二呢?”曲长水平静问道。
程石榴突然发现曲长风瞬移到了她的面前,直接拎着她,跃到了花园中,刚一落地,她还没站稳,就被又被曲长风一个水底捞月将她摞到了身后。
“二呢,我娶她!”
“你疯--”程石榴“疯”字还没说出口,只见花园中又瞬移出来一个一身艳丽的女子不是曲向晚又是谁。
“曲长风你疯了吧!”曲向晚一巴掌推了下曲长风,“我拆还没拆完了,你又来抢,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姐姐,你别打。你等我解释。”
“前晚挨打,现在不疼了是吗?!老虎体格强壮,恢复神速,是嘛?!”曲向晚拍上长风的背,后者直叫唤。
程石榴见曲长水对她使眼色,立刻跟上,在那一对亲姐弟争执的时候,赶紧离开了事发现场。
程石榴低头一看,发现曲长水正握着她的手快步走小径,穿花园。她想起前两次是她拉着他跑的时候,他根本不张开掌心,她只能抓着他的手腕,那手腕苍凉无比,筋骨感十足;这一次他掌心紧紧贴着她的掌心,才发觉他的手如此温暖也如此宽厚。
烛光在青铜灯盏里摇曳,将临近的斑驳书架投出参差不齐的阴影,微弱光亮照不远,仅仅能撕开粘稠如墨的黑暗一角。
程石榴辨认了一下,这里是藏书阁,因为藏书众多,所以书院规定白天也不能拉开窗帘,怕阳光太毒辣,将书籍脆化褪色。
程石榴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曲长水头也不回地往黑暗里走:”找能退婚的方法。”
程石榴一头问号:“啊?”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摘选自初唐时期杰出术法家孙过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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