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巷角残存的窃窃私语却钻进了晚风。
"其实耍嘴皮子也是卖力气活啊。以前不觉得,今天这场闹剧高下立现啊。"一个老头并不是嘲讽的语气,而是满脸满眼的担忧。
"怎么说,老徐头。你又通透了?我有听说那位程督学在救灾时拼命,曲少主和人家患难见真情。不说是不是如传闻般两情相悦,人家肯定并肩作战啊,绝非简单的儿女私情了。"
老徐头作揖朝山上悦闳书院的方向一举,再道:"先撇开书院那位小姐,哦,督学。石榴丫头虎口结着茧,曲家公子腕间沾着墨。不是一路人啊,这个婚约迟早黄。她伶俐不假,但粗鄙惯了啊。"
"老徐头,粗鄙太难听了。石榴丫头那是市井鲜活,不过的确难登大户门第啊。"
"那位已经是悦闳书院的督学了,说明书院世家也认可她的奉献。认可石榴的奉献吗?就给了这间小破二楼,邀回去,还当学生。高低立现!”
“督学配少主,危难时是天作之合,安康时叫天然契合。"又有一位街坊发表了高谈阔论。
程石榴轻轻把门掩上,脸上并无思虑,转身却笑了。曲长水唇角倒是没有任何弧度,但眼神中亦带有平稳的笑意。
万婶万叔和**本来特别生气,尤其是**,都要出去理论一番,却被眼前这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默契情意搞蔫了。万婶忙抱着许小安,示意**进了门。
渐渐地,二人周遭的喧闹骤然远去。
"你笑什么?"他还是想问。
程石榴指指书院的方向:"门外他们说门第悬殊,破落户配不上朱门公子;呵呵,山上书院又说丧门星配孤煞命,同样命格最好锁死。流言都不统一呢!"
这么想想,怪不得,红颜祸水转世会在南北方戏文里的形象极其故事走向完全不一样呢。
曲长水,这位改名又改姓的朱门公子,没人见过他躺在雪地里要放弃生念的样子。如果有人知道,又会非议,说不定还会传出流言:这两位一直在逆境中勇猛精进的女子,他谁也配不上。
万婶刚炒了一碗花生米出来,喷香扑鼻,招呼两人吃晚饭。曲长水抓了一小把,吃了一颗。
曲长水:"流言都是他人的情绪。"
那天,曲长水并没有留下吃晚饭。他本来就是下山顺路看了一场闹剧。
但程石榴家的饭桌上可热闹多了,程石榴说出曲长水曲少主提议契约婚姻,闪婚闪离,大家居然在一起讨论起了可能性!
许小安哭累了早就睡下了。程石榴用恢复过来的微弱灵力下了一个屏音罩,只能维持半柱香的时间,而万叔也出去巡逻,使之三个女人的秘密会议格外热火朝天。
万婶首先举双手双脚赞同,不用伺候男人,还有钱拿,更彻底解除了一个程石榴并不想要的婚约,三全其美。
**也非常理性,一开始她总担心要去姑苏,那么远的地方,她坐马车会晕会吐,路途颠簸,许小安很可能根本去不了。
最扎心的是这一场根本看着就会分崩离析、极大概率会以和离收场的婚礼,谁有心情去观礼啊,如果真带着她们一起去,拖家带口地还要陷入宅斗,想想就头疼。
现在就在近水楼台迎亲,**非常激动,终于能看到石榴姐姐穿漂亮的婚服,享受整个小镇居民给她的恭喜和祝福;随后心照不宣得和离、拿钱走人,搬家就用离开伤心地的借口就行,完美隐身,重起炉灶。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凡有一个邻居听到,都是目瞪口呆,认为她们奇思妙想是轻,大逆不道是重。
程石榴看着燃烧的香,袅绕的烟,听着万婶和**唾沫横飞的言语,直接上手,一左一右捂住了二人的嘴。
她道:"万婶,你之前明明一直和我唠叨,要赶紧退婚约,不要等着被扫地出门,顶着曲家弃妇的名头,我程石榴还怎么再觅良人。怎么嫁!"
万婶眼睛滴溜溜转,点点头示意她要发言,程石榴松了手。
"能帮你退婚的人就是良人。"
万婶又握住程石榴的手继续道:"石榴,我们在家都合计过,能知道你有婚约的,不过是山上几位。所以前几年花房小公子、镖局三少爷都托人递过相亲帖。可三箱聘礼一送,整个近水楼台还有谁愿、谁敢娶你。到哪儿不是洗衣做饭养家生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换个地方一样活,能比这十年间还要难吗?"
**眼睛频频点头,视线示意香快燃尽,也要发言,程石榴也松了手。
**:"不嫁也行啊。我也不嫁。陪姐姐!"
万婶站起来给了**一个毛栗子,"就你鬼扯!"
**吃痛噘嘴赌气吐槽:"我是真心话!什么时候什么时代能够接受单身女孩子独美就好了,烦死了!倒是曲少主动机存疑,为了你想退婚,把自己塑造成浪荡放纵公子。石榴姐姐,他的计划要不是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我才不信!他才鬼扯呢!"
话音刚落,寸许猩红骤然熄灭,半柱香全成灰烬。
万婶和**,一左一右盘腿上凳子,附在程石榴左右耳畔说出心中疑惑,却异口同声:"他是不是快要病死了!"
**:"瘴气毒发!"
万婶:"退婚积德!"
*********
隔日,晨光爬上被砸歪的窗棂,许小安睡得安稳,万婶早早就起来给两个姑娘做饭,可灶台裂缝里还卡着半片碎碗。
虽然昨夜大家一起已经收拾了满地狼藉,可程石榴看到万婶还在抹眼泪,面缸裂了,油瓶碎了,连擀面杖都断成了三截。
**默不作声在院子里洗韭菜残叶,万叔把裂缝的鸡蛋小心翼翼打在豁口的碗中。
"早点铺子怕是……我先给你们做饭!"然而,万婶话音未落,木门突然被拍得咚咚作响。
**刚开门,张婶抱着还沾着鸡毛的竹筐挤进来:"我家母鸡今早刚下的蛋!"后头跟着提锅的李叔、抱碗的冯老头、攒着香椿芽的赵婶,最后是拖着整袋面粉的街坊们。人群七嘴八舌嚷着。
"老板周扒皮,早上上工又要提早一个点。要是没你家早饭,我真起不来。"
"万婶你家猪油熬得真香!猪油罐子没事吧。没事就好!"
"石榴,快帮炸个油饼,收两文加工费就行。"
"借你家灶台使使,大早上生火着炭费事!"
程石榴接过香椿芽,低头也发现芽头上的水滴并不全是晨露,还有她自己刚砸落的泪。
曲长水的马车刚至巷口,他掀开帘子看着炊烟从那个本该沉寂的烟囱里升起来。
蒸笼掀开的雾气中,街坊邻居捧着热包子开心说笑。程石榴红着眼眶给王婆婆夹了块白糖糕。
朝霞拂过,家门口还没彻底扫干净的零星碎瓷片,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程石榴攒着扫把跨出门槛,低头扫过碎瓷片,突然觉察一道目光--抬头正撞见曲长水的马车缓行而过,他车帘半开,隔着邻居们热闹的寒暄,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轻轻一碰。
"五万,铺子刚开,人杂、品类少。明日再来吧。程小姐,今日早课不要迟到。"
见马车上山,程石榴瞪了一眼,哼,瞎讲究!不过笑意也漾回眼底。
**********
青楼厢房,马浩然马浩东正酒足饭饱打着呼噜,却被人戳醒,醒来看见一名男子立于堂前,玄色衣袍纹丝不动,仿佛夜风都摄于他的威势而绕行。
他抬手佛开袖口云纹,一旁佩剑者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闻了闻,鄙夷一笑,放下茶。
马浩然:"小梅呢?小青呢?"
曲长水:"长风给你俩砸店的报酬,都花在这儿了?"
马浩然和马浩东立刻惊醒想跑,五万一手擒一个,再一扫腿控制住两个胖子。
曲长水:"是你们在豆花里放的蚯蚓?"
"不是不是不是。"马浩然见又来一个黑衣人将整整一麻袋蚯蚓扔到他和马浩东身上,"是是是是!是曲长风!他说砸一件给一件的钱!"
曲长水:"按件计价,表弟还挺会理财。"
五万拿起蚯蚓,手捏马浩东下巴,"吃下去!"
马浩东:"哥!哥!大哥!救我!"
马浩然不顾身上的蚯蚓,立刻朝曲长水下跪,声声哀求,弟弟自小体弱多病,需要他时时照顾,很多长工、学徒类的工作都因为他时时要脱身照顾弟弟而没能坚持做下去,明日复明日,温水煮青蛙,最终养成他们兄弟只能靠偷摸拐骗的伎俩,然而只是为了活下去。
五万:"跑到这儿来活!倒真懂活色生香!"
曲长水问:"浩然、浩东,你们爹娘请人取的名字吗?"
"不是。爹取的。可惜啊,我见过爹。浩东连爹都没见过,他是遗腹子,娘又难产,娘生完浩东就撒手人寰!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弟弟。"
"小锅子、小铲子、李豆儿、冯果子。这几个名字,你们熟悉吗?"
"当然当然。当然知道。我们小时候一起流浪,听说近水楼台小镇在灾年的时候管理得最好,有口饭吃,大家结伴流亡而来。"马浩然头点如捣蒜,"您想知道什么,他们犯了什么事吗?我发誓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你知道你和你弟弟的名字为何与他们的不一样吗?"曲长水见马浩然的腰板立刻挺直了,这位哥哥果然还有少时记忆,"你们盛家位及权臣,被人陷害,你祖父令人把你在外地驻守的爹娘连夜送到关外,改头换姓之后,再随商队回到关内蛰伏。只不过灾年多灾难,蛰伏变成了讨生活。我知道你们别无所有,也没机会,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呢?送你和你弟弟进曲家义子营,一样改头换面的流程走一遍,接下来--"
"翻案!"马浩然目光坚定。马浩东一脸震惊看向他哥哥,问一句"哥哥,你和他,你们说的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啊。"
"谢曲少主明示!盛浩然感激不尽!"
"翻案是你自己的事,我可没说。只是换一种活法,也,减减肚子减减肥。"
马浩然拿额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再起来的时候双眼通红,抱拳的双手微微发抖。
曲家马车内,曲长水用手绢擦着手,刚才在茶杯边缘竟沾染了胭脂,让他皱眉。
马车外,是近水楼台夜市的喧闹声。酒肆二楼传来琵琶忽高忽低的弦音,混着楼下馄饨担子"咚咚"的剁馅声。
热闹的声音牵扯着曲长水情不自禁想到今天早上在程石榴家门口看到那一幕暖心和动人;也想到长风那不协调的声音,"整个近水楼台都知道她是红颜祸水转世,银楼当铺没人敢收她的东西,大家都对她避之不及,门都不让进!她才跑去定北苑。"
她的好,不是谁慧眼识珠,而是她知难而进、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
"少主。到了。"五万在马车外拉开帘子。
曲长水刚下车,管家便急急忙忙跑来,呈上一个小木盒子,同时说:"少主,家主匆忙赶回姑苏了,命我把这个交给您。明日书院一定会着重商议。"
曲长水打开盒子,里面是几片枯萎的叶片,他神色如常丢给五万;五万看到枯叶,却大惊失色。
"难道,难道是枯叶症又卷土重来了?!少主,少主!"
***********
曦光微弱,而炊烟袅袅。
曲少主的马车再一次停在程石榴家早点铺门口,可这天万婶不再安排他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而是在一楼靠内拐角隔出了一间雅座;原本嫩滑的蒸蛋羹也没有出现,却出现了奇奇怪怪的早点。
浑浊的山药枸杞野山参汤面,参须像水蛇般在汤面游弋;雪白的包子顶上放着一朵嫩黄的小花,掰开却是墨绿色蒲公英馅,苦涩的气息瞬间攻占鼻腔。
五万给他的少主倒了一杯茶,黄色的连翘一朵接一朵从茶壶嘴里冒了出来。
"大概是特餐。特别为少主您制作的。"五万看出少主眼神不佳,"我去问问,哎,我好像看见程小姐回来了。"
程石榴一般都是先去配肥再回来吃早饭,因为吃太饱了,蹲下来铲土压肚子,加上太早起大多数都是没胃口的。
干完了活,悠悠闲闲喝一碗热乎的豆花,再去书院,上山算散步。俗话说,饭后百步走,不修仙也活到九十九!
万婶把山楂藕粉冻端给程石榴,让她送进去给曲少主。
程石榴不明所以,乖乖地送去了,**和万婶都躲在一旁看,曲长水在六道炙热目光的注视下舀了一小勺,没有鸡蛋羹顺滑,也算清淡,但是慢慢地一股浓烈的腥臊味混合着苦丹味儿直冲天灵盖。
程石榴看出他表情有变,忙走进去查看,发现藕粉冻颜色有异。
应该是樱花粉色才对,为何下层有深深的黑褐色,是山楂受潮了吗?她心里直打鼓,回瞪万婶和**。**一扭头跑了。
"少主!今天是药膳!"五万乐呵呵掀门帘进来,"万叔都跟我说了。十全大补,尤其是这碗藕粉,里面是磨碎的牛鞭!"
"噗"地一声,曲长水喷出一片棕褐色雾珠,五万的眉毛上挂上了那可疑黏液!
程石榴愣在原地,耳尖腾起的红晕迅速上脸,又一直往下烧,烧到粗布衣领遮不住的锁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