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漆雕烟霏全心投入到对多吉坚赞病情的诊断和治疗中。
她仔细检查了族长的症状: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轻微活动后就疲惫不堪,牙龈时有出血。这些都是贫血的典型表现,但比普通贫血要严重得多。
“我们家族的男人都这样,”多吉坚赞虚弱地躺在榻上,“年轻时与常人无异,一到三十五岁左右就开始衰弱,像是生命被加速消耗。”
漆雕烟霏轻轻按压他的胸骨,多吉坚赞立即因疼痛而皱起眉头。
“这里疼?”她问。
族长点头:“像是骨头里面在痛。”
漆雕烟霏若有所思。她回忆起多年前处理过的一具尸体,那人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症状与多吉坚赞极为相似。当时她在解剖时发现,那人的骨髓颜色异常,呈胶冻状,而非正常的红色。
“我需要查看你们家族的病史记录。”她对多吉坚赞说。
在康巴家族的经堂中,漆雕烟霏翻阅着那些用藏文书写在羊皮纸上的家族档案。这些记录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详细记载了每一代族人的生老病死。
一个惊人的模式逐渐浮现:连续五代,所有男性成员都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去世,症状完全相同。而女性成员则完全不受影响,且能将这种疾病遗传给儿子,女儿却安然无恙。
“像是某种只传给男性的诅咒。”嘉措站在经堂门口,声音低沉。
漆雕烟霏抬头看他:“这不是诅咒,是遗传病。只通过母亲传给儿子。”
她指着羊皮卷上的家族谱系图:“看,所有患病的男性,他们的母亲都来自康巴家族。而健康的男性,他们的母亲都来自外族。”
嘉措走近细看,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那我...”
“你是多吉坚赞的儿子,如果你的母亲也来自康巴家族,那么你很可能会患上同样的病。”
嘉措颓然坐下:“我的母亲...是我父亲的表妹。”
漆雕烟霏沉默了片刻。近亲通婚往往会加剧遗传病的发生概率,这解释了为什么康巴家族的病情一代比一代严重。
“有办法治疗吗?”嘉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希望。
漆雕烟霏轻轻摇头:“我从未治愈过这种疾病。但根据我的经验,补充肝脏和红枣可能有所帮助。”
“肝脏?红枣?”嘉措疑惑地问。
“在草原上,有一种说法:'以形补形'。贫血的人食用血液丰富的食物会有所改善。肝脏富含铁质,红枣补血益气。”她解释道,“但这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根治。”
嘉措的眼神黯淡下来:“所以,我和我父亲注定要早逝?”
漆雕烟霏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当晚,漆雕烟霏在帐篷中调配药方。她将红枣、当归、熟地等药材研磨成粉,准备明日让多吉坚赞服用。
帐篷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你不怕我?”漆雕烟霏有些意外。孩子们通常是最害怕她的人。
男孩摇摇头:“嘉措哥哥说,你可能能治好大伯的病。”
漆雕烟霏认出了这是多吉坚赞弟弟的儿子,名叫次仁。
“你也是康巴家族的男孩,”她轻声说,“你不担心自己将来也会生病吗?”
次仁低下头,踢着脚下的草垫:“阿妈说,这是我们的命运,要勇敢接受。”
命运。这个词让漆雕烟霏心中一痛。她想起了扎西平措,想起了他们被迫分离的“命运”。
“命运并非不可改变。”她不知是在对次仁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次仁抬头看她,眼中闪烁着希望:“真的吗?”
漆雕烟霏没有回答,而是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次仁:“把这些红枣拿给你阿妈,让她每天煮水给你和家族里所有的男孩喝。”
次仁接过布袋,用力点头,然后蹦跳着离开了。
帐篷内重归寂静。漆雕烟霏取出那幅画像,在油灯下细细端详。画中的她眼神明亮,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扎西平措眼中的她,与如今这个心如死灰的报丧者判若两人。
“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她轻声问画中人,也问那个留下画像的神秘人。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嘉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报丧者,请快来看看我父亲!”
漆雕烟霏立即收起画像,拿起药箱跟着嘉措冲向金色帐篷。
多吉坚赞的状况急剧恶化。他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发紫。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嘉措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漆雕烟霏检查了多吉坚赞的瞳孔和脉搏,面色凝重:“内出血。他的脾脏可能破裂了。”
“怎么办?”嘉措急切地问。
漆雕烟霏沉默片刻,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我只能暂时止血,减轻他的痛苦。但他的时间不多了。”
嘉措踉跄后退,靠在帐篷支柱上,面色惨白。
漆雕烟霏熟练地在多吉坚赞的穴位上施针。随着银针的刺入,族长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缓缓睁开了眼睛。
“报丧者...”多吉坚赞虚弱地呼唤。
漆雕烟霏俯身靠近:“我在。”
“那个年轻人...还留下了一样东西...”多吉坚赞气息微弱,“在我枕下的暗格中...他说,只有你能看懂...”
漆雕烟霏立即在枕下摸索,果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暗格。打开后,里面是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纸张。
展开油布,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精细的人体解剖图,描绘着骨骼、肌肉和内脏,旁边用藏文和汉字标注着各种注释。而在图纸的右下角,又是那个熟悉的笔迹:
“知其死,方能知其生。——致我的烟霏”
漆雕烟霏的手开始颤抖。这张解剖图的精确程度远超这个时代的医学认知,而那句“知其死,方能知其生”正是她当年对扎西平措说过的话。
那时他们刚相识不久,他问她为何选择成为天葬师。她回答说:“知其死,方能知其生。只有理解死亡的真相,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
“父亲!”嘉措的惊呼将漆雕烟霏从回忆中拉回。
多吉坚赞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眼神开始涣散。
“报丧者...”他紧紧抓住漆雕烟霏的手,“请...为我举行天葬...”
漆雕烟霏点头:“我答应你。”
多吉坚赞的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帐篷内一片死寂。嘉措跪在父亲床前,肩膀微微颤抖。帐篷外的族人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低沉的诵经声渐渐响起,如潮水般弥漫整个营地。
漆雕烟霏静静站立片刻,然后开始为多吉坚赞净身、更衣,准备天葬仪式。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对死者的尊重。
在整理多吉坚赞的遗物时,她在族长贴身的口袋中发现了一封密封的信函。信封上写着:
“致报丧者漆雕烟霏亲启”
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信中的内容让她屏住了呼吸:
“烟霏,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离世,而你也如约而至。
那个年轻人——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三年前来到我的帐篷。他告诉我,你一定会来,而你的到来,可能会为我们家族带来一线生机。
他说,他在寻找一种方法,一种能够打破生死轮回的方法。他提到了一种名为'重生之花'的植物,据说生长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千年开花一次,能够净化血液,治愈顽疾。
他说,这种花或许能救我们家族。
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那种花,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但他让我转告你:'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如今,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与你重逢。'
愿佛祖保佑你找到他,也愿你能找到治愈我们家族的方法。
多吉坚赞绝笔”
漆雕烟霏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重生之花。打破生死轮回。这些听起来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内容,但如果是扎西平措说的...
她想起当年他死后,她将他的遗体天葬时,确实在附近看到过一种从未见过的白色花朵,花瓣如水晶般透明,在雪地中几乎难以辨认。当时她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多加留意。
难道那就是重生之花?
第二天清晨,天葬仪式在康巴家族的天葬台举行。
漆雕烟霏身着正式的天葬师服饰,面戴绣有神秘图腾的面具,手持金刚杵和天葬刀,在桑烟缭绕中诵经。
多吉坚赞的遗体被安置在天葬台中央,族人们远远围坐,低声诵经。嘉措站在最前方,面色凝重。
当漆雕烟霏开始处理遗体时,她特别注意了多吉坚赞的骨髓情况。果然,与她的推测一致,骨髓颜色异常,质地如胶冻。
这证实了她的诊断:这是一种影响骨髓造血功能的遗传性疾病。
在天葬过程中,漆雕烟霏注意到嘉措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手中的动作。那眼神中不仅有悲伤,还有一种决然。
仪式结束后,族人们陆续返回营地。漆雕烟霏正在清理工具,嘉措走了过来。
“我决定跟你一起去雪山。”他直截了当地说。
漆雕烟霏抬头看他:“为什么?”
“两个原因。”嘉措的表情严肃,“第一,如果那个年轻人真的找到了治愈我们家族疾病的方法,我必须知道。第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梦见了我父亲。他说,那个年轻人需要帮助。”
漆雕烟霏静静注视着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他的眼神坚定,与几天前那个冲动鲁莽的继承人判若两人。
“雪山很危险。”她说。
“我知道。”嘉措点头,“但我熟悉那条路。每年我都会带族人去圣湖朝拜。”
漆雕烟霏思考片刻,最终点头同意:“我们明天出发。”
当晚,漆雕烟霏在帐篷中整理行装。她将多吉坚赞的信小心收好,又把那幅画像和解剖图贴身收藏。
解剖图上那些精细的标注让她不禁疑惑:扎西平措从哪里学来这些知识?作为转世灵童,他接受的是佛学教育,而非医学。更何况,这种精确的人体解剖知识,在这个时代几乎无人掌握。
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除非那个留下线索的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扎西平措,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的“他”。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帐篷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漆雕烟霏警觉地起身,悄无声息地移到帐篷入口。
“是我,次仁。”小男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漆雕烟霏掀开帘幕,看到次仁抱着一个小包裹站在月光下。
“给你。”次仁递上包裹,“阿妈说,路上吃的。”
漆雕烟霏接过包裹,感受到里面食物的温热。这种普通的关怀让她有些不适应。多年来,人们对她只有恐惧和排斥,从未有过如此善意的举动。
“谢谢。”她轻声说。
次仁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护身符,塞到她手中:“这个给你,保佑你平安归来。”
那是一个用羊毛编织的小小转经轮,粗糙却充满诚意。
漆雕烟霏握紧护身符,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涌过心间。
次仁转身跑开,却又在几步外停下,回头问道:“报丧者,你真的能找到治好我们的方法吗?”
月光下,小男孩的眼睛明亮而充满希望。
漆雕烟霏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我会尽力。”
这个承诺不仅是对次仁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次日黎明,漆雕烟霏和嘉措踏上了前往雪山的路。
嘉措准备了两匹健壮的马和充足的补给。他显然经常远行,对野外生存极为熟悉。
“从营地到圣湖,正常需要七天。”嘉措指着远方的雪山轮廓,“但如果加快速度,五天就能到。”
漆雕烟霏点头,翻身上马。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康巴家族的营地,然后调转马头,与嘉措一同向北而行。
草原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前方的地形开始变得崎岖。雪山巍峨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路上,嘉措向漆雕烟霏讲述了更多关于那个神秘年轻人的细节。
“他在这里住了一周,大部分时间都在翻阅我们家族的病史记录。”嘉措回忆道,“他还画了很多图,就像你看到的那张解剖图一样。”
“他说过自己从哪里来吗?”漆雕烟霏问。
嘉措摇头:“没有。但他对现代——不,他对当时的一些事物似乎很不熟悉。有一次我拿出家族的传世宝刀,他居然问这是什么金属打造的,像是从未见过钢铁一样。”
漆雕烟霏若有所思。这个细节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想。
“他还对圣湖特别感兴趣,问了很多关于湖水的传说。”嘉措继续说,“他说,在某个传说中,圣湖的湖水能够映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漆雕烟霏知道那个传说。在藏传佛教中,圣湖纳木错被认为是佛母的化身,湖水具有神力,能够预示未来,映照命运。
“所以你相信他是去寻找重生之花了?”她问。
嘉措的表情变得严肃:“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和我父亲的梦有关联。”
“你父亲的梦?”
嘉措点头:“我父亲在去世前一周开始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雪山顶峰,手中拿着一朵发光的花。那个年轻人对他说:‘等报丧者来,一切都会明了。’”
漆雕烟霏沉默地驾驭着马匹,心中却波涛汹涌。这一切的巧合太过离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着他们的命运。
第三天,他们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红杉林。这里的树木高大挺拔,树冠遮天蔽日,林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氛围。
“这是神木林。”嘉措压低声音,“传说在这里许愿,红杉之神会听见。”
漆雕烟霏仰头望着这些参天古木,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以前,她曾经到过这里。
林中深处,他们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小木屋。看样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屋顶部分坍塌,门前杂草丛生。
出于某种直觉,漆雕烟霏下马走向木屋。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积满了灰尘。
而在桌子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本笔记。
翻开笔记的第一页,她的呼吸骤然停止。那是扎西平措的笔迹,记录着一段令人震惊的文字:
“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却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所有人都说我已死了八年,但对我来说,那场雪崩只是昨天的事。
烟霏,我的烟霏,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能看到这些文字,请知道: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如今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与你重逢。
——你的扎西平措”
笔记的日期,赫然是三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