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不能来园子做管事,乃是意料之中。
宝钗也已经领择了合适的人选。
送走王夫人和王熙凤,薛妈却长叹一口气。
“好端端的,妈这是又叹哪门子气?”薛文起不禁问道。
薛妈摇摇头,朝他摆摆手,“忙你的去吧。”
她叹的是光元春封妃这一件事,她们家已经给贾府送了六千两银子了,之前还有贾政生日五百两,马上又要过年,过年的年礼又要两三千两银子。
诸如元宵节、端阳节、中秋节这样的节日要送节礼,老爷、太太、姑娘公子们生辰要送生辰礼,从最多的老太太一千两,到老爷、太太们五百两,姑娘公子们不直接给银子,送一些玉如意、金项圈、玛瑙翡翠珠串之类的玩意儿,但这些哪样不是钱来的。
除去节日和生辰,还有些意想不到的红白喜事,同样要随礼。
光是这些,他们家上京不满两年,流进贾家的银子已有几万两了!
贾家虽然也会回礼,但他们家才几口人,算上香菱母子,通共五个,平时也没什么事,这一来一往,回来的银子不足一半。
贾家已经是好的,至少有来有回,王家那边却是只进不出。
她二哥王子腾不在家,她的好二嫂,真是……那贪婪样子一点儿都不遮掩的,全不顾世家大族的脸面。
薛妈长长叹了口气,她二哥深得帝心,断不能得罪了,她们家在京城这么多生意呢,不求王家特意照拂,不要使绊子就行。这亲还是不能贸然断了。
“今年给王家的年礼,减半吧。就说咱们今年建了园子,手里没什么钱了。”薛妈对白嬷嬷说。
白嬷嬷愣了下,答,“是,夫人。”
转眼到了春节。
方二也才“殉职”,薛妈把方二也当自家人,便吩咐了管事的们一切从简。另一方面,也是做出一副手里能挪用的钱真的不多了的样子,做给贾家、王家看。毕竟王夫人来借建园子的钱被她搪塞回去了,给王家的节礼也减了一半,做戏就要做到底。
过年期间,薛妈带着宝钗、薛文起等应邀去了荣宁两府的酒席。
正月初六,趁着东华园还没开园营业,薛妈、宝钗又在东华园设宴,还贾家女眷的席,邀太太、姑娘们赏梅花、逛园子。
东华园是专门用来招待女客的,哪怕非营业期间,宝钗也不想坏了这个规矩。贾家的老爷、公子们,包括贾宝玉,被薛文起另邀去京城里一家有名的园林,赏梅、喝酒、看戏了。
薛文起包了园子,又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和厨子,也不算怠慢了。
倒是贾宝玉,他最喜混在女孩儿堆里,和姐姐妹妹们厮混,且对只允许女眷进入的东华园倾慕已久,又是薛家宝姐姐开的园子,他早想进去畅游、品鉴一番,如今,忽听东华园非营业期间,哪怕是家宴也不准男客进入,不免失落。
失魂落魄地被薛文起从东华园门口劫走,拉去租赁的园子。
宝玉一路闷闷不乐,谁跟他说话也不答,心里辗转千回,一会儿怪宝钗无情,一会儿怪薛文起无义。茗烟知他心意,安慰了他两句,愤慨道薛家这位大爷实在无趣!死板!朽木疙瘩!园子里又没外人,都是自家姐妹兄弟,进园子里见一见又能怎样!
“二爷也别伤心,不就是一个破园子吗,他薛家有,咱们家就没有了吗?咱家正建的可是皇妃省亲的别院!不比他这强十倍?到时,园子建好了,咱也不许他进去!”茗烟愤愤不平。
宝玉沉默着,并不说话。过了半响,眼睛一亮,脸上忽又高兴起来。你道他如何想?
那女儿是水做的,干干净净,那园子只让女儿进,不让男人进,园子里便始终干干净净的,他这等愚拙蠢物若是进去走一遭,岂不脏了那园子?
如此,他还是不进去的好。何必污了那世间少有的至净至洁的地方。
宝玉又悲又喜的,只恨自己托身成这愚蠢污浊的男儿身,不能时时刻刻和姐姐妹妹们厮混相守在一处。
他此时又觉得宝钗的坚持是高山晶莹雪,薛文起的不退让是林间皎皎月,唯有这般“无情无义”“铁面无私”,才能不忘初心,守得住这一片净土。
虽未见过宝钗,但心底对宝钗越发多了几分敬意,当真是雪胎梅骨,九天玄女一样的神仙人物。
他素来有些痴症,无缘无故盯着某一处发呆,忽喜忽悲,茗烟见宝玉这般又欢喜起来,也就不理了。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今年,糖水铺子和东华园保留了上一年猜灯谜的传统,有了前一年打底,今年参与灯谜的人几乎是去年的两倍。
同时,东华园这边还是匾额、题字、诗词评魁首的日子。
被选中的魁首不仅可以领代金券,题字、诗词还会被刻录在假山、廊柱上供人仰慕。当下对女子束缚较严,诗词、贴身的帕子,乃至名讳均不得外露,但他们园子情况特殊,男性禁止入内,只允许女眷进出,如此一来,诗词刻录到园子里也不算外传了。
东华园分二十几个小院,每个院子都有自己的特色,面积宽敞,同时举办多项活动也不会拥挤。
园门口高挂着一对半人高的七彩琉璃灯盏,熠熠生辉,进了园子,更是张灯结彩,沿路挂满了各色彩灯,兔子的、荷花的、牡丹的,绫罗的、竹编的,琳琅满目,花团簇簇,只叫人眼花缭乱,隐隐又有丝竹笙箫,热闹繁华之中不失高雅。
园里游人纷纷,喜猜灯谜的去那边院子猜灯谜,想要赏梅的便去梅园赏梅吃茶点,一心全系在匾额诗词上的便随着诗社从东往西一一品鉴。
薛妈宝钗、封姨妈香菱两对母女负责园子这边,薛文起在糖水铺子招待男客。
男客闹得晚,直到午夜最后一朵烟花散去,铺子才打了烊,已经丑时一刻了,薛文起干脆宿在铺子里,睡到第二日晌午才回家。
回了家,先去薛妈院子请安,一进门,便见薛妈、宝钗几个在盘昨日的账本。
薛文起跟薛妈、宝钗交代了几句昨日铺子里的情况,便回自己院子洗漱更衣,再回来的时候,午饭已经摆上桌子,只等他一来了就开饭。
饭毕,伺候饭食的小丫鬟们又端了两个杀好的柚子,几人边剥柚子边复盘昨日园子的情况。
宝钗身边的莺儿兴冲冲抢道,“咱们姑娘,可是独占鳌首,一人拿下九处魁首,是拿魁首最多的了,可惜姑娘低调,全部匿名,被拿七处魁首的柳二姑娘占尽了风头。还有甄姑娘,学诗才一年多,也拿下两处呢!”
宝钗笑着摇摇头,“咱们不过是占了天天在园子里逛的好处,看的多,自然想的多写的多,拿的也多,这不算什么,况且,柳二姑娘确实满腹文采,这诗社的社长是她,让人敬服。”
白英看了眼莺儿,说道,“姑娘顾忌的是咱们自己是东家,却拿了这么多魁首,容易惹嫌。”
“倒是这么个理。”莺儿想了想说,“咱们姑娘多拿一个魁首,就少给人发一个代金券,就省二十两银子呢。”
香菱道,“史大姑娘是个诗疯子,从园子开业到现在,为了题诗,已经来了三五次了,她拿五个魁首不奇怪,倒是林姑娘,妥妥的诗翁,就来了一次,逛了半个园子,那日一共才做了十一二首,竟然也拿了五个魁首,着实让人佩服呢。这若是把园子逛完了,全部做一遍,那还了得。”
“唉?贾家的姑娘们也来了?”薛文起意外道。
宝钗答,“初六还席那日,请贾家几个姐妹们试了一试。林妹妹拿了五个魁首,探春妹妹拿了三个。迎春妹妹和惜春妹妹志不在此,只逛了园子,没题字写诗,但我邀了她们棋社和画社。”
薛文起点点头,“给她们兑的银子还是代金券?”
宝钗道,“那边规矩大,姐妹们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昨日也没来,拿着代金券也没用,今早直接让人送了银子过去。”
宝钗犹豫了下,又说,“云妹妹那边,也让人送了银子过去。她来这几次,话里话外,我听的意思,在家竟然半点儿主意做不得。出来玩一次,还要先把这一日的针线赶出来。”五个魁首就是一百两银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也能让史湘云手头宽裕一些。
薛妈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比如你林妹妹,父母兄妹俱无,虽有老太太的疼爱,但终是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你云妹妹虽然有叔叔婶子,但叔叔婶子,再亲再近也不是爹娘……”
薛妈看了眼宝钗和薛文起,不再说了。
当初,他们娘三个带着百万的家财和十几船的货物上京,依旧遭了王家和贾家的冷落,千里迢迢奔来,连个接船的人都没有。
她不敢想象,若是她蟠儿没有学好,没有如今欣欣向荣、日进斗金的铺子、生意,或是当初冯渊的事换个结果,真把冯渊的死算到她蟠儿头上,那种情况下,他们娘几个再上京,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薛文起忙笑着开口打断这沉闷的气氛,“大家写的诗词、题字可拿回来了,也给我瞧瞧?”
宝钗忙把桌上誊抄成册的诗词抢过来,一本正经道,“姑娘们的诗词不外流,我们娘几个看行,哥哥你看就不行。咱们做生意的最讲究诚和信,姑娘们既然放心地在咱们园子里写诗赋词,那咱们就要对姑娘们负责,担得起这份信任。坚决不能让姑娘们写的诗词从咱们这边流出去,损了姑娘们的清誉。”
李清照的词还不是流传百世?半路来的薛文起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名字或者几句诗词都不能外流,但不赞同归不赞同,尊重两个字怎么写他还是知道的。不是尊重这变态的规矩,而是在这变态的让人没法喘息的规矩下,最大程度的尊重被困在规矩里的人。只有守这些规矩,才能让规矩里的人安好。
况且,薛文起也不是真的想看诗,他读诗,特别是以前没看过的,今人现做的诗,不要说平仄、韵脚、好坏,偶尔遇到些典故,是什么意思都读不明白。毕竟别人不像施兰亭,知道他几斤几两,写情诗都不忘注释。
现写的诗,他也只能读施兰亭的了。
“行吧,薛老板不让看就不看了,我也要去厨房了。”薛文起起身道。
“唉,哥哥要下厨房?”宝钗疑道。
薛文起笑答,“是去宋婶子糕点坊那边。”
宝钗盯着薛文起的眼睛亮了,她哥去厨房必有大制作大惊喜啊!
薛文起笑着拍了下宝钗的头,宠溺道,“给你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