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神色一滞,脸色煞白,木头人一样呆愣了半晌,看着调侃他的王熙凤,蹙眉长叹。
捂着心口,顿了会儿才红着眼圈说,“也不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子。”
“早知……”宝玉话只露一半,悔恨地咬着唇,早知如此他就该陪着林妹妹南去的,那样也有个说话的,知道冷暖的。可……上有老爷、太太、老太太,他哪里做得了主,一分自由也不得。
贾宝玉忽瞥了眼旁边的薛文起,薛文起上面只有一个母亲,人叫一声“薛大爷”,整个薛家基本都是薛文起说的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肯定没有他这种窘境。
一旁的秦钟忽然站起来,翩翩然走至宝玉跟前,亲热地拉着宝玉胳膊,贴着宝玉坐下,悄声安慰。
薛文起离得远,听不清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见宝玉神色果然转好了,甚至反手握住了秦钟的手,两人拉拉扯扯,神态亲昵,额头相抵。
这也太暧昧了。
而且,前一刻还在担心黛玉哭成什么样子,下一刻就和秦钟这般亲昵,这情绪转换的是不是太快了,合理吗,是正常人干的事吗。难怪会有人搂着小妾悼亡亡妻。这心可真够宽广,肚里能撑几条船了。
薛文起皱皱眉,看着有些不舒服,起身跟王熙凤告辞,转去招待男宾的其他院落。
一进院子,还没坐下,就见三七跑来说,“大爷,南下德州的白管事回来了!已经进了码头,那边小厮来传话的。”
薛文起一愣,高兴道,“你去后院找人跟太太说一声,让妈和妹妹在这边呆着,咱们先回去。”
算日子白管事一行人也该回来了,再不回来,他这边咖啡豆、柠檬、烧仙草什么的快要供应不上了。
薛文起跟贾蓉说了一声,提前离开宁国府,直奔码头。
这边已经有管事的派了拉货的车马队过来,小厮、伙计们正在把货从船上卸下来往车上装。
十几船的货,要想全部拉回仓库,也得三四天,再整理出来,又得半个月。
“前面五条船是咱们家自己的,我去的时候跟由家定的船,回来的时候就给我准备好了。但那两艘海船得明年了。”白管事说,又道,“如今往海外跑,做海上生意的商人多了,这跑运河的船买的人少了,咱们今年定的这两艘,我定的时候就做到一半了,也没人买,正好给了咱们。那两艘海船就慢了,得排队。”
薛文起点点头,“行,海船倒也不急,您快回去休息,这边交给其他管事的就行。”
白管事没走两步又返回来,“回来的时候,路过宣州,一些不值钱的玻璃制品已经送去宣州的玻璃厂了,还带回了一些陶窑的瓷器,都是适合西州茶马生意的,顺路带回来。”
陶窑的瓷器是施兰亭专门针对西洋人的,西州除了周边游牧民族和部落,也有很多陆上过来的西洋人。
薛文起笑道,“正好,和这次的货一起送过去。”
白管事路过金陵的时候又采购了不少西州茶马生意的货物,正好和陶瓷一起送过去,这是今年大雪之前最后一次往西州走货,他还额外给施兰亭准备了一些年货,上好的皮毛、蜀锦、丝绸绫罗,各种难得的珍贵药材,吃食只带了一车桃罐头和荔枝罐头,从京城到西州单程就得一个月,别的吃食、糕点根本送不过去,半路就坏了。
展眼到了十月,城东南园子竣工,只差铺上桌椅细软便可以开业。
薛文起带着薛妈、封姨妈、宝钗香菱姊妹过来“验收”。
建筑的工人已经撤出,园内往来的都是铺挂细软的丫鬟婆子,这边丫鬟大都是新来的。
半月前白嬷嬷新领了一批十几岁的小丫鬟回来。
京城周边有两个州县秋天收获的时候遭了冰雹、暴雨,连着一个月没见晴天,粮食泡雨霉烂收不上来,一入了冬,京城里涌入不少难民。
朝廷号召富商大户、地主乡绅开粥铺,薛家也开了几个。
但一日三餐,日日月月,朝廷自己不开仓放粮,有组织的救济难民,只号召商户乡绅,杯水车薪。街上十步一卖儿,五步一卖女,还有人自己头上插根稻草,自卖自身,只为求得一口饭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狗偷鼠盗,天灾**,世道如此。就如原著里,贾家很多丫鬟小厮宁可死也不愿意离开贾家,一方面是有袭人这样野心大,想往上爬,翻身做主人的,也有怕伤了脸面,被撵出来无法见人的,更多的是出了贾家大门,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园子里新进的这批小丫鬟就是这么来的。
被白嬷嬷领进来,梳洗干净,穿上统一的制服。愿意签死契的就放到后厨这些能接触到“配方”的地方,不愿意签死契的就放在外边,做些洒扫的粗活。
这些小丫鬟被白嬷嬷训导了这些日子,一个个也挺胸直背的,有模有样了。在院子里来来往往,挂帘子,铺席子,有说有笑,让刚落成的园子添了几分生气。
“这边,竟是比咱们家里热闹些。”薛妈笑道。
封姨妈接道,“人多,喜气洋洋的。这边园子修的也好,从咱们进来,一步一个景的,这会子已经看了多少惊喜。文起寻的这位山子野老先生,果然是有些东西的。术业有专攻,让人佩服。”
薛文起挑挑眉,冲着薛妈得意地笑笑。家里人喜欢,那他这一年总算没白忙乎。
宝钗带着几分期望,笑道,“就是这匾额还空着,这么多精致凉亭,偌大的景色园子,一个字儿没有,看着寂寞寥落了些。也不知道能征集到多少合适的标题对子。”
一个月前,糖水铺子便开始在二楼女客间通知年底这边要开园子。园子只对女客开放,只糖水茶点收钱,目的在于给大家提供一个宽敞优雅的环境,方便开设诗社、画舍、棋社等各种社团活动。
园内的匾额、对联、题字都是空的,开园后,面向来客征集。
征集到的诗文题字写在附近的留言墙上,并登记造册,记录清楚谁提的哪处哪首诗或者字,正月十五灯节的时候统一计算,呼声最高的诗文题字会刻在匾额或假山石头、廊柱上。
做诗题字的客人也会得到二十两的代金券,消费期限不限。代金券可以重复获得,每赢得一处题字匾额的魁首,便可得一个代金券。
若是同一个人得三个及三个以上代金券,还可以将代金券兑换成同等金额的银现。
这是难得的可以直接将诗文才华变现的机会。
姑娘小姐们身陷闺阁,都是靠家里的月钱过日子,面对这么个完全可以靠自己赚钱喝茶的机会,哪有不手痒的。一个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只恨不得园子立马开放才好。
没有比赚钱更让人上瘾的了,这是宝钗和香菱在自己亲手开了铺子以后发现的,她二人便想了这么个主意,用银子吊着,旨在提高大家参与的积极性。
香菱鼓励宝钗,“肯定没问题,常来咱们铺子的姑娘们,很多都是通诗晓文的。”
时下虽然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除了王家这朵奇葩,大多官宦富贵人家的小姐姑娘们都是读书识字的。
香菱忽又惋惜道,“可惜了林姑娘,林姑娘的诗文是好的,可惜没在京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是赶不上咱们开园了。”
香菱又叹,“她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即使在京里,怕是也没有写诗题文的心情了。”
想到林如海过世,黛玉孤身一人,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姊妹依靠,偏又身弱多病,薛妈、封姨妈也都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薛文起打破沉默,“国公府的规矩多,咱们园子新开业,人多又杂,还是过年期间,林家妹妹即便在京,也未必能来园子。”
京城这样供人游玩的园子不少,但只供女眷游玩的,他们这还是第一家。
以往的园子不限男女,但男女大妨,是以,很少女眷会去外边的园子游玩。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这园子开业能迎来多少人,也是个未知数,薛文起也是间接的给宝钗和香菱打个预防针。
但有糖水铺子珠玉在前,开业一年多了,大家早已习惯在铺子里聚会玩笑,谈诗说词,估摸着,这边开业迎来的人也不会太少。
将近中午,园子才逛了一半,让酒楼送来饭食,在后院用了午饭。午饭后,又开始逛剩下的一半园子。
挑了几处需要有待改进的地方,赶紧让人去办了。薛妈和封姨妈已经让人挑了开业的吉日,必须赶在开业之前将这几处赶出来。
傍晚,夕阳红晖浸染了京都半片天空,瑰丽壮美。
几人伫立在园子门口,待夕阳坠山,薛文起这才打破气氛,问宝钗,“园内的匾额可以留着开园之后征集,但园子大门口这样空着却不好看。不如妹妹想个字填上去?也给大家打个样。”
能从柳絮这么感伤悲情的事物,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荡气回肠、壮志凌云的诗句,薛文起对自己妹妹的诗词天赋、心境胸襟那是相当信服、赞赏的。
宝钗想了会儿说,“咱们这园子,是要给姑娘们交流诗文歌赋、画技棋技的,乃至女红针黹、琴技,甚至于如何做出让人念念不忘的点心,这些东西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一门可以让大家立足于人世间的学问。”
“这园子的名字便不能过于浮华,华而不实。”宝钗念念有声,眉眼一亮,忽道,“就叫东华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