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起突然想起给施兰亭补办户籍的事。
施兰亭一顿,没想到薛文起连这种事都记得。薛文起要带他上京,完全可以跟他签一份假的卖身契,只是过沿途的关卡的话,一份卖身契足够了。和主人家一起过关卡、进城,更多时候并不会对奴仆的身份进行核对。
“明儿有官差过来补办户籍,明儿一早洗漱的时候,让采苹好好给你拾掇拾掇。”薛文起说。施兰亭在养伤,通常都是一身宽松的衣服,办户籍要画人像,跟办身份证照证件照似的,总得好好收拾收拾,显得精神一点儿。
“官差上门来办?”施兰亭疑惑道。
“嗯。”薛文起点头,“可能是觉得从咱们家收了这么多税钱,有些不好意思吧。我可是三沟村乃至德州的交税大户了,也该给我点儿便利了吧。”薛文起玩笑道。
施兰亭将信将疑,官差上门办户籍,少不了银子开路。
薛文起把施兰亭是他远房表哥的说辞,以及海上遇风浪丢了户籍、钱财、行礼的事说了一遍,两人又就施兰亭新身份的出生地、年龄等详细对了一遍口供,只等着官差明天上门。
说到官差,又感叹了几句戚家的遭遇。
这下,连施兰亭也沉默,不说话了。
书页上的话也应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只几个字,便让人心潮澎湃,热血翻涌。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不约而同,沉默地盯着书页上的字。
良久,薛文起无奈地叹了声气,默默拿起毛笔在纸上临摹。士农工商的森严制度下,他连科举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入仕,为民请命,眼前能做的,还是先把家业守住,安顿好妈和妹妹,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小家都护不住,何谈大家。
施兰亭视线从书页移到薛文起的笔尖上,眉头不禁一跳,不是他嫌弃薛文起,实在是薛文起的字……他已经忍了好多天了。
薛文起一个商户子,竟然还会忧心百姓,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这让他从心底里对薛文起多了几分好感,刮目相看,心里一软,便忍不住想要纠正。
“你之前临摹的字帖从哪里儿来的。”施兰亭问。
“唉?”薛文起一愣,反应了半晌才明白施兰亭问的什么,“从妹妹那匀来的。”他妹妹那儿很多字帖,他就练个字儿,没必要特意重新买吧。哪个字帖写的不比他好,能进步就行呗。
果然,施兰亭无奈笑道,“你妹妹的字帖适合你妹妹,闺阁的字娟秀隽永,你用,就过于清秀柔软,缺少力气了。”
薛文起愣住,眨眨眼,未来媳妇是嫌他的字儿娘?没有阳刚之气?
都说字如其人,媳妇儿是嫌他的字?还是嫌他的人?!
薛文起瞬间冻住,裂开,晴天霹雳。
“而且,你用的字帖太杂,横一家,竖一家,放到同一个字里,就显得不那么流畅。”施兰亭尽量把措辞放的很轻了,他当年练字可是被老师揪着耳朵,打着手板,骂的一无是处,那感觉并不好受,他不是很赞同这种所谓的“严师出高徒”,也不想用这种办法逼薛文起。
但薛文起还是彻底裂开了,稀碎稀碎的。
他没把施兰亭当老师、先生,这是他未来媳妇儿,本该红袖添香,却被媳妇儿嫌弃的一无是处。他不怕老师、先生骂,但媳妇儿骂他,这便比老师、先生严重百倍千倍。
媳妇儿嫌他的字,几个月练字的工夫全白费了,薛文起委屈,但他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施兰亭被他那双水蒙蒙的杏仁眼盯的没由的心头一颤,不禁怀疑自己,还是说重了?
娇气。
但也不能让累了一天的薛文起哭丧着脸睡觉。
“这也不难改,只要用心,总能纠正过来。过几天,我陪你上街,重新给你挑幅字帖,你照着练就行。”施兰亭试着找补。活了十八年,他还是第一次试图哄人。
看薛文起那委屈样,娇生惯养,连句重话都不能听,算了,别等几天了。
施兰亭铺纸,拿笔蘸墨,“我给你写几个,你照着我的临。练字不在多,但一撇一捺都得细细琢磨。”
一听施兰亭要给他写字儿,薛文起瞬间又活了过来,哪儿还有心思感怀、纠结施兰亭是不是嫌他。
施兰亭的字如其人,潇洒俊逸,漂亮但遒劲有力,写的正是书页上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下薛文起没心思考虑这句话是多么的让人心潮涌动,奋发图强了,满心满眼只有施兰亭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潇洒的落笔,俊逸的字体。
但,看花容易绣花难,轮到薛文起自己,横不是横,竖不是竖,上边的要飞,下边的要跑,照猫画成狗。怕施兰亭又嫌他笨,榆木疙瘩,在未来媳妇儿面前丢脸,薛文起急的满面通红,字儿却一个比一个差。
练字这事越急越没用,施兰亭忍不住拍了拍薛文起的手腕,“手腕太僵硬了,手指也要放轻松。”
听他一说,薛文起都要不会拿笔了,手一松,毛笔都握不住了,施兰亭眼疾手快,接住毛笔,干脆像教刚启蒙的孩童那样,包住薛文起的手,带着薛文起一笔一画的写起来。
后背贴着施兰亭温热的胸膛,耳鬓能感觉到施兰亭轻浅的呼吸,手也被施兰亭握在手里。他和施兰亭衣物上的熏香是一样的,但施兰亭的味道就是比他的好闻。
他喜欢施兰亭啊!!!
这姿势谁受的了!
薛文起的脸红到冒烟,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跳出来,怕被施兰亭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薛文起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试图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就听耳边响起施兰亭好听悦耳的声音,两人离得近,施兰亭刻意压低了声音,越发显得低沉磁性。薛文起只觉得自己身体和这把声音产生了共鸣,整个人都苏的迷迷糊糊。
“别心急,一笔一划的写,慢慢来,这不就像了吗。”施兰亭干脆改成夸夸战术,好不好,先夸两句。
薛文起愣愣看着纸上的字,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了哈。若是他能学会施兰亭的字,那他们夫夫不就是情侣字体了吗!
薛文起干劲满满,从此缠上了施兰亭练字。
第二日,巳时初,给施兰亭补办户籍的官差上门了。
来了一小队,整整六个人,薛文起看的一愣,办个户籍竟然得这么多人吗。
薛文起客客气气地把人引去前院的议事厅,让人去后院叫施兰亭。
芝兰松柏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
那是薛文起第一次看到施兰亭穿的如此正式齐整的站在他面前,这一眼,一看就是一辈子。
议事厅里几个第一次见施兰亭的官差明显也看得出了神儿,施兰亭掩嘴咳了一声,众人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呵呵两声,开始办理户籍。
“方公子,真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仪表堂堂。”官差王坚忍不住赞道。
薛文起一脸骄傲,但又气愤这些外人瞧了他媳妇儿,还一副要流哈喇子的样子,恨不得把这些人眼珠子挖出来才好。
施兰亭冲薛文起笑了一下,薛文起收到媳妇儿的“温柔小意”,这才收回气势汹汹的样子。
在官府统一制式的竹板上刻下姓名、籍贯、出生年份、外貌特征、婚配情况等,再由画师在竹板上描一个简单的小像,落下官府印章,这户籍就办好了。
过程十分简单,前前后后干活儿的只有两个,另外四个就在一旁嗑瓜子喝茶水。
不到午时,便有人说今天忙了一上午,一会儿还要去附近几个村子继续征税征徭役,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村里粗茶淡饭不说,根本没有饭庄茶馆。穷山恶水出刁民,乡下人更是不懂礼数,到了中午也不知道招待客人吃饭。一点子拉嗓子的粗粮还当宝贝疙瘩,一到了饭点,生怕有人看见,藏着掖着。
薛文起眉心直突突,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要饭吃还夹枪带棒,挑三拣四。
但那户籍上的印章还没落下呢。
薛文起咬咬牙,“白术,让厨房给几位官爷准备上好的菜,上好的酒。”撑不死你!
唠嗑的官差们乐了,眼角皱纹能挤死苍蝇,“这怎么好麻烦薛公子呢。”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想要施兰亭陪酒,薛文起恨不得放点儿砒霜、巴豆掺酒里,又给每人包了二十两银子的车马费才把这事了了。
这年头,打秋风还有组团的。
薛文起恨得牙痒痒,掂了掂手里终于落了印章的户籍,这么一块小板板,不算茶酒饭钱,就花了二百多两银子,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都叫什么事啊。想想红楼原著里王熙凤动不动就要打发宫里出来“要饭”的太监,大家都不容易啊。
施兰亭拍拍他肩膀,“德州这地方鱼龙混杂,形式也一年比一年严峻,并不适合长期居住做生意。让管事的把要采购的东西都收齐了,等下茬荔枝罐头做完了,就赶紧离开。不然,下个月不知道又弄出些什么名目征税呢。你交税交的越痛快,他们越把你当软柿子,以后就有交不完的税,直到把你吸干。”
施兰亭微微眯了眼睛,若非薛文起和王家、贾家沾亲带故,他会催薛文起现在就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不要等下茬荔枝了,不然恐怕就走不掉了。
几次交税,又建了这么大一座罐头厂,薛家的钱财外漏,薛文起这么大一条肥鱼,若是没有点儿背景,真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早被南安郡王连窝吃了。
“过几日,我陪你去街上挑些值钱的西洋货,一起运回京都。”施兰亭提议。薛文起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他自然得想办法还一还。
“那感情好。”薛文起秒答,媳妇儿主动要陪他逛街,简直天上掉馅饼,“就七夕乞巧节那天吧,那天我有时间。”
乞巧节那天村里有活动,宝钗和香菱一早就约好要去村里玩,他就可以甩掉这两个小尾巴,单独和未来媳妇上街,日子也好,四舍五入就是约会。
[1]横渠四句,北宋张载《横渠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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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临字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