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金锁通灵证前盟
却说那日宝钗从黛玉处归来,薛姨妈正坐在炕上查看账本,见女儿鬓发散乱,裙角沾露,不由蹙眉道:"我的儿,如今你越发野了。虽说许你打理庶务,到底也要顾及体统。"
宝钗从容卸下耳坠,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只是今日绸缎庄来了批金陵云锦,女儿亲自验看,这才回来迟了。"说着从袖中取出匹样品,"您瞧这缠枝莲纹样,给林妹妹做件褙子可好?"
薛姨妈接过细看,忽叹道:"你待黛玉...未免太过用心。前日你哥哥还说,如今府里都在传,说咱们薛家的姑娘,倒像是专门伺候林家小姐的。"
"母亲!"宝钗正色道,"林妹妹孤身在此,我们不多照应,难道看着她自苦?再说..."她忽然压低声音,"前儿个张太医说,妹妹这病须得心境舒畅。我常陪她说笑,也是为着她身子着想。"
薛姨妈沉吟片刻,终是松口:"也罢。只是你需记得,下月初你舅舅家要来做客,少往潇湘馆走动些。"
宝钗应了,眼中却闪过狡黠的光。次日一早,她便命莺儿往黛玉处送信,约在梨香院相见。
且说黛玉接到花笺,见上头画着支并蒂莲,心下会意。才进院门,就见宝钗在葡萄架下摆弄个精巧机关:只见十余个彩线木偶在丝线牵引下,正演着《牡丹亭》游园一折。
"这是..."黛玉惊得掩口。
宝钗含笑拉她坐下:"前日见妹妹喜看傀儡戏,特让铺里匠人制的。"说着牵动丝线,那杜丽娘木偶竟转向黛玉,徐徐下拜。
黛玉看得痴了,不觉念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宝钗自然接腔,手指轻拨,两个木偶渐渐靠拢,"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二人正沉浸其中,忽听薛姨妈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宝丫头可在?你舅舅送来的礼单..."
宝钗迅疾将机关一收,木偶尽数隐入藤蔓。待薛姨妈进来时,只见二人正对弈围棋。
"大热天的,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薛姨妈疑惑地打量石桌。
黛玉忙道:"宝姐姐教我下棋呢。方才说起《弈理指归》,竟忘了时辰。"
薛姨妈见棋盘上果然布着残局,这才笑道:"难为你肯教她。前儿你舅舅来信,还夸你棋艺大进。"忽又想起什么,"后日我要去清虚观打醮,宝丫头同去罢。"
宝钗垂首应了,暗中却轻踩黛玉绣鞋。待薛姨妈离去,黛玉嗔道:"你如今扯谎越发顺溜了。"
"不然怎办?"宝钗重摆机关,木偶们又活灵活现起来,"难道说我们在演'惊梦'?"
说着牵动丝线,让柳梦梅木偶执起杜丽娘的手,轻轻念白:"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颊飞红霞,正要说话,忽见个陌生婆子探头探脑。宝钗立即用团扇遮住机关,厉声道:"什么人?"
那婆子忙赔笑:"老奴是后街张裁缝家的,来送衣裳。"却眼珠乱转,直往黛玉身上瞟。
宝钗冷笑:"裁缝送衣该走角门,况且..."她忽然扬声道,"莺儿!把这不懂规矩的撵出去!回头告诉林之孝家的,往后这等混闯的人,直接打二十板子!"
待那婆子仓皇退去,黛玉方抚心口道:"好凌厉的手段。"
宝钗握住她微凉的手:"这府里眼线多,咱们不得不防。"又从袖中取出个金镶玉的项圈,"这个你贴身戴着,里头有机关。"
黛玉细看,那项圈暗藏夹层,可存放字条。宝钗低声道:"日后传信,就让紫鹃找我的奶嬷嬷。"
二人正说着,忽闻桂花香动,宝玉兴冲冲跑来:"好哇!你们又躲在这里玩什么新奇物事?"
宝钗从容展袖拂过石桌,机关瞬间隐没,只余棋盘:"正说要寻你,前儿你说的那个'荷叶盏',我让铺里仿制出来了。"
宝玉立时被引开注意,缠着问荷叶盏的样式。黛玉在旁暗笑,悄悄将项圈系在颈间,那玉触肌生温,竟似带着宝钗的体温。
此后数日,宝钗果然少往潇湘馆去,却常让奶嬷嬷送些新奇玩意儿。这日送来个九连环,黛玉解到深夜,忽见环心刻着极小字样:"明日巳时,水月庵。"
次日黛玉借口还愿,带着紫鹃往水月庵来。才进禅房,就见宝钗扮作小姑子模样,正与住持说话。见黛玉来,宝钗使个眼色,住持便引着紫鹃去取平安符。
"好个机灵鬼!"黛玉忍不住点她额角,"连姑子都买通了。"
宝钗拉她至耳房,从经柜里取出个锦盒:"快看这个。"打开竟是幅双面绣,一面是绛珠仙草,一面是甘露仙子,在灯下转换时,两个身影竟渐渐交融。
黛玉看得怔住,宝钗轻声道:"我依着梦中景象绣的。那日你说仙草之事,我回去便做了这个梦..."
话音未落,忽听薛姨妈在院中说话:"师太,我那个孽障可曾来过?"
宝钗急将黛玉推进经柜,自己理理衣裳迎出去:"母亲怎么寻到这里?"
"你哥哥闯了祸,把铺子里客商打了!"薛姨妈顿足,"快随我回去处置!"
经柜内黛玉屏息静听,忽觉柜壁微动,竟滑开道暗门。顺着幽暗通道走去,尽头是间雅室,案上摆着未完工的绣屏,上头绣的正是潇湘馆景致。屏风旁还堆着些账册,封皮皆题"潇湘记"三字。
正惊疑间,宝钗从身后环住她:"这是我的秘室。"她指向窗外,"从这儿能直通后街。"
黛玉望见窗外竟是鼓楼西大街,不由心惊:"你何时..."
"自那日石洞盟誓,我便着手布置。"宝钗引她看绣屏,"你瞧,这儿要绣我们共读《西厢》的情景..."
忽闻更鼓声响,黛玉慌忙要回。宝钗递给她个包袱:"换上小厮衣裳,我让嬷嬷送你从后门走。"
回府途中,黛玉在轿内展开包袱,见里头除了衣裳,还有封密信。对着月光细看,竟是宝钗规划的南下路线图,沿途标注着薛家商铺,最后停在姑苏城外一处宅院,旁注:"植湘竹百竿,待主人归。"
这夜黛玉辗转难眠,忽闻窗棂轻叩。开窗见宝钗立在月下,鬓发皆湿。
"下雨了,怎么还来?"黛玉急拉她进来。
宝钗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刚得的消息,父亲旧部升了江宁织造。"她眼中闪着光,"咱们南下的路...更稳了。"
二人正执手相庆,忽听院门外传来宝玉的声音:"林妹妹可睡了?我得了本唐人写经,特送来给你瞧!"
黛玉顿时慌了神,宝钗却从容不迫,迅速拔下金簪在黛玉腕上轻划一道,又将帕子浸了胭脂水,低声道:"快躺下,就说犯了心疼病。"自己则闪身躲入碧纱橱后。
紫鹃刚开门,宝玉就捧着经卷闯进来,见黛玉面色苍白倚在榻上,急得连连跺脚:"怎么又不好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这时宝钗从门外款款步入,故作惊讶:"宝兄弟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又转向黛玉,"我才去取药,听说妹妹不适..."说着自然地坐在榻边为黛玉诊脉。
宝玉忙道:"我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了。"宝钗拦住他,"妹妹这是老毛病,我带了薛家的秘制丸药。"又从袖中取出药瓶,"宝兄弟先回吧,女儿家看病,你在这里不便。"
待宝玉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宝钗这才转向黛玉,二人相视一笑。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见项圈与金锁静静相依,泛着温润光泽。
"近日我常梦回太虚幻境。"宝钗轻抚项圈上的玉坠,"警幻仙子说,咱们这段情缘,原是补天遗石上刻定的。"
黛玉枕着她肩头轻笑:"那你可问过,最后是悲是喜?"
"管他悲喜。"宝钗执起项圈与金锁,将两个信物轻轻相扣,"今生既相遇,便是天也该逆。"
窗外夜莺啼破清梦,而帐中私语,渐化作江南烟雨般的温柔。那绣屏上的潇湘竹影,在月下仿佛悄悄生长,终要蔓延成一片自在天地。
——正是:
金锁通灵证前盟,机关算尽护芳情。
夜雨潇湘双影瘦,共谱离经叛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