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霜降 第71章 尔尔小镇（十五）

褚禾捂住眼，声音从岁月深渊里嘶叫出来：“他说谢谢我的帮忙啊！”

“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手里还提着我好友的头颅。”褚禾躬下身，有气无力捶打自己，浑浊的泪一行一行涌出。

“这话在我耳边说了四十年，时刻提醒我，那场屠杀我手上也沾了血。我是罪人！”

他艰难喘息，咳嗽了好多下。

“我为此赎罪，可这个惩罚无有尽头，渐渐的，我开始愤懑，觉得不公，想摆脱这样的枷锁。”他低下头，像深渊在拉扯他。

李暄和：“这人故意这样说的，他用几句话，困住你这么多年。”

浑卜国的贼把罪行留下，又把愧疚留下。

“可事实如此，两次都是我，如果不是我引贼人入城，如果我真诚赎罪没有生怨，尔城不会遭屠杀，那些孩子也不用死。”

褚禾的怨气，除了过往惨祸牢记在心让他痛苦以外，还有那个领头人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想法。

事件发生后，觉得是自己的错，想办法承担，承担时间久了，生出不解和恨意。但又不单是自己的错，却要受这么多罪。

当初他也死了该多好！

接着，他又难以忍受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要求自己要勇于承担舍己为人，孙女自杀催化了恶意，他想改变又无能为力，就这样，他被多个想法围堵，怨气四溢。

“我想干净活着，可是越盼望，越污点斑斑。”

李暄和见他眉宇不再有怨气冒出，额间印记也消失，便撤去幻象，让他看着漫天怨灵，慢慢淡去，烟消云散。

冤魂往生了。

扶起闻兮，两人合力将腐烂消除迎来重生，现在，只剩褚禾，承载伤痛这么久，他早支撑不住了。

闻兮让天边绽放灼灼烟霞，无数飞鸟翱翔，繁华盛开，草木丛生，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褚禾仰望许久，逐渐消散。

事情总算了结，众人松了一口气，猛地有些茫然，四处张望。李暄和避开了闻兮的目光，望着天边发呆，这样美丽灿烂。

去镇上告知大家诅咒解散的消息，那个术士走过来了，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你们果然做到了。”

闻兮道：“当然。”

李暄和迟疑问易素轻：“那天，小树林，有一个带银色面具的人，似乎是带领大家来抓我的人，你有什么想法，见过吗？”

易素轻摇摇头，骂道：“这帮兔崽子，就是被我揍少了。”

小镇的年轻人热血狂妄，但总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有些蹊跷，可又说不出来什么。可能多想了吧，又成了多思纠结的李暄和，好在事情解决了，罢了。

李暄和最后回去找人，但是陈有傲沈月橘都不在，李暄和只好留了银票，点了两缸冰块。

但这事没能罢了，就在李暄和回到神庙面前，准备和闻兮等人离开时候，一行人浩浩荡荡赶来了。有沈月橘和陈有傲，有县令大人，有个被押送的公子，还有巡抚大人？

没料到，巡抚大人竟然去而复返。

这些人来感谢云渺帮助，同时要办两件事。

第一，现在人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颁布朝堂最新要令，女孩定婚年龄提高到二十三岁。指令刚出，估计还要几个月才能到达这里，但尔尔小镇可以先按这实行了。

尔尔小镇的女子，不必再害怕被献祭，也不必再害怕早早被成婚，这无数人为之努力争取来的延迟成婚，给了年轻人长大成熟理智的时间和空间。

此令一出，所有人都很高兴。几人都觉得之前的情况太诡异了，左右两边都是火坑，就很恐怖。

其次，就是作废李暄和的收养文书。

李暄和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都愣住了。

沈月橘也懵了，本来知道李暄和要走，没想到最后念想也要没了，有点难受。

巡抚大人问李暄和意见。李暄和迟疑问为什么，毕竟沈月橘对她很好。

巡抚叹气：“你还没有明白问题所在。”

闻兮明白，神情严肃。李暄和越发不安。

巡抚道：“你受伤失忆，来到尔尔小镇，有官府出面威慑，有易素轻带人将你保护起来，为你安排生计活动在众人眼睛底下，官方仔细考察过领养人，沈月橘对你确实很好。本官来此巡查，也特意找过你，一旦你有不对劲，手下人会立即送你离开。你本人有厉害本事，我敢说这个小镇没人打得过你。你的朋友还是云渺仙门弟子，愿意且有能力千里迢迢来找你。更别提那么多关注你，会为你报官的小镇百姓。”

李暄和预感到什么，唇色发白。

“你看看，你多幸运啊，所有条件都是最好的！那为什么，你还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定了婚约，又是被下迷药，又是被绑架？”

“请问李暄和，你尚且有此可怕遭遇，那些没有功夫没有厉害朋友的孩子，落到偏僻没有律法保护的地方，会是什么下场？”

巡抚大人变得越发严厉：“你要做那个衣服被偷走，被迫留下来给人当媳妇的织女吗？你不会还以为这是什么爱情美谈吧？”

李暄和如坠深渊，浑身发冷，后知后觉恐惧和羞愧起来。

沈月橘惊慌地想要解释：“给你定亲是为着拜神的事，不能因为在这待了几个月，就让你被抽中名字为小镇牺牲，咱俩懂得不多，就是怕有风险，原想着事后就退掉的。谁知你本就不会被抽名字，给你添麻烦了。我们没想的。”

陈有傲有些惊恐和怒气，道：“我让保密了，还给了一百两银子，就是为假装一下，然后退掉的，不知怎么的还是被人传出去了，这吴小子也不知怎么回事！”

巡抚大人抬手示意道：“情况特殊，查过了，我也知道你们是好心，但结果如此，李暄和确实被那个吴家当成自家人绑走了。”

原来那个戴面具的就是那个公子，吴家小儿子，李暄和名义上的婚约对象。

巡抚呵斥道：“你说说，怎么敢绑走李暄和的？”

吴家小子抬头，不甘心又害怕道：“都许给我家了，我自己的媳妇不能带走吗？”

“都听到了吗？没有那纸婚约，他敢这样对你吗，没有那婚约，他能撺掇那么多人吗？”

巡抚招手让属下过来，拉开一点衣服，让所有人看到，那十几个护卫手掌、胳膊、腿、后背，有旧伤新痕，还有包着布带有褐色血迹的，显然受伤不久。

“这是我们一路过来，解救被拐妇人孩童时，被那些人打的，甚至我们有三个朋友，失去了生命。”

每人脸上都有沉重悲痛，巡抚提起来声音都在颤抖，低头隐去泪花。

李暄和呼吸困难：“对不起。”

巡抚道：“我无意责怪你，只是要让你明白，让所有人都要明白，你已然成年，可以在别的地方居住，也可以去干活，但你不需要领养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在你不知道不愿意的情况下将你许配给别人！”

沈月橘和陈有傲不敢说话，只不断看着李暄和。

“拿文书来！”

文书轻飘飘一张纸，领养人能凭此定下李暄和的婚事，婚约轻飘飘又一张纸，吴家敢凭此绑走李暄和。

李暄和深吸一口气，将两份文书撕碎了。

“那有什么惩罚……我愿意交罚款。”李暄和担心沈月橘和陈有傲为此坐牢，因为……她现在实在有点慌乱。

巡抚道：“情况特殊，写下保证书，小惩大诫。”

李暄和怔愣抬头，不敢置信。

巡抚道：“重法之下也有温情，本意是好的，行事也很好，若是不问内情就严处，以后谁还敢做好事呢。只是办事方法有误，必须教导一番保证不再犯错！”

又变得很严肃，“但你，不能留在这了，以后也不可以回来，现在就离开吧，回家去。”

李暄和道：“宝儿呢？她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份情绪她记得，以后会想明白的，她也不能留在这了。”

巡抚道：“本官会安排她一家，还有之前的十一家，都离开这里。”

李暄和又想，需不需要给尔尔小镇再抹去记忆，忘掉给烂神献祭的事。

巡抚拒绝了，说还是记住吧，牢记教训，才不会重蹈覆辙。

沈月橘揉了下眼睛：“你快回家吧。”她走过来，从袖子里翻出帕子，里面包了几张银票，“这个，是我给你攒的，你拿着。”

“不，不用。”

“听话，你拿着，镇上人说话难听，我就想着给你攒点钱，让你有依靠。不想给你添麻烦了，对不住你。”

李暄和没想到是这样。

陈有傲在旁边也说快拿着。

有人急匆匆跑过来禀告：“大人，镇上的族老村长和神庙长老，还有几个管事的，就是以前提出抽签的共十七人，忽然暴毙。”

……

易素轻送李暄和闻兮出镇，说紫微星不会解散，会尽力给每个人安排生计干活。

李暄和荷包里多了五十六两银子，是这个月工钱和年底分红，跟荣掌柜要回来的。

有关于劳动挣钱的律法给她撑腰，荣掌柜不敢不给。

没了诅咒，尔尔小镇将人来人往，五福小楼将有来自四海的游客，在这里盘桓一阵，再离开。

血腥过往有新生命替代，这是吉祥如意的小镇，住着的人还是吵吵闹闹，但是以后豁达无忧。

那些往事。

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