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霜降 第62章 尔尔小镇（六）

曾经两人经常互损，比这更过分的都有，但此刻是在各位还不熟悉的同僚面前，还有很多高官大人王族公孙，荣九儒脸色难看到极点。

事后周郑乾搂着朋友笑道：哎呀，我就是开玩笑。

这个怎么说呢，玩笑开的，裂缝埋下，从此咫尺天涯。

此后几个月，荣九儒都是在旁人好奇的眼光中，不怀好意的揶揄中度过，甚至几次有人想摘掉他的帽子看个究竟。

胸腔积蓄了太多压力，他病倒了，政务又出了错，罢官回乡。

两年后，周郑乾回乡，称能力差劲，被上京撵了回来。

默契般的，两人没有再续同窗之谊，开始真正互斗，你来我往，相看两生厌。

旁人想，提壶酒整盘花生米啥事说不开？可这两人真没法说。

因为中间隔了太多东西，比如一个人的尊严，比如一个用双倍努力读书才得来的前程，比如辞官回乡受到的冷眼和谩骂，比如一家几口人的生计问题。

更何况，被摧毁的友谊它即使修复也会让人如鲠在喉。

而越是真心过，两人之间的嫌隙越重，靠近都会觉得疼，谁又能鼓起勇气，谁又有信心，且有那个能力，愿意跨越重重阻碍去修补。

太难了。

所以怎么说得开。

荣九儒一个书生，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和家人？所有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教书文书以及苦活累活脏活，攒了许久许久后，接手一家老店。

风风雨雨几度辉煌也几度面临关门，咬牙坚持。

当初被扯秃的头发花重金长回来了，但那些笑声，那些脸，年少时熬夜苦读挨饿受冻，年轻时为了攒钱养家做各种苦力，这些积下的伤痛，常在阴雨天提醒他，曾经的难堪岁月真实存在。

不知道此后数百个深夜，荣老板有没有为当初冲动辞官而后悔，有没有懊恼自己沉不住气，如果一笑而过，以他的努力程度，前途必然光明。

可是，如万物生长一样，十天发芽的样子，百天成苗的样子，三年开花结果的样子，每段时间各不相同。

谁又能要求一个十九岁只知道埋头读书的人，在被戳中痛处的瞬间，突然有了三十岁的阅历，四十岁的圆滑，或者五十岁的智慧来帮他度过艰难时刻。

当时，只有彷徨无助的自己，在众目睽睽看下，承接来自信任之人的暴雨洗礼。

被扎一刀也就流血而已，伤好了就过去。可是言语和笑声，表情和眼神，真是难忘。

现在的他能想出七种应对方法，可是怎么也回不到过去改写一切。

无从得知周老板的内心，周老板辞官却故意说被罢官回乡，也面临了乡亲指指点点。

愧疚无声流淌在时间里，无法抹平悔恨，陪着争斗数年，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道歉。

——算个鬼，哪有道歉天天给人添堵，还专门把店开到人家门口的。

——有大病！缺德冒烟的。

突然，看到易素轻了，李暄和招手，挤过去：“我还以为你不来。”

“给你捧个人场，不过，看这盛况，似乎不需要我啊！”易素轻看起来很失落。

李暄和愣了一下：“真的假的？”

易素轻突然变脸哈哈大笑，笑停了才说道：“我马上得走了，出城。”

李暄和点头哦，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她离开，有些怅惘。易素轻总是忙碌，可惜自己帮不上忙。

县官踮着脚张望，找到发呆的李暄和，赶紧挤过去，态度诚恳，温和有礼，把她带到后面僻静处巡抚大人面前，然后就退到一旁。

“李姑娘。”巡抚大人年过四十，不在人前伪装，颇有雅正之风。

李暄和余光瞥到县官欲言又止，手摆弄着要似乎她行礼，扭头瞅了一眼，便冲巡抚点头，喊了声大人好。

“本官忙于民生政务，今日才有空来问候，真是失礼了。”

“我知道，也是好不容易才把您忽悠……请过来的。”

巡抚大人笑笑，摸了摸胡须，道：“李姑娘，听闻你受伤失忆，现在还好吗？”

“就是没想起来。其他都好了。”

“如此甚好。嗓音听着像来自南方，本官奉命巡视西南，不如你随我们出发，或能回到你的家乡。”

还有这好事，可是哪里会是家乡呢。李暄和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不一定能找到，不如留在这吧。”

“本官一路要经过南边数十个地方，每个地方会停留数日，会为你打听的，再比对你和当地人的口音，定能找到。”

“没事，等我想起来，再回去吧，我能自己骑马回去。现在我，还不想离开。”

李暄和犹豫着，因为沈月橘待她很好，想多留段时日，还因为那个小大夫，说好的治病时间还没到。

“也行，自当遵从你的意愿。”巡抚大人又笑了笑，“这家酒楼的汤水是你熬制的，我刚喝了，味道真难得。”

“那确实好喝的。”

对自己手艺这个自信。巡抚忍笑，招手，从属下那拿过碗，双手递上道：“可否麻烦李姑娘，再为我盛一碗？”

李暄和心中觉得莫名，还是双手接过，说等着，很快去了又回。

待巡抚大人接住时，突然，手一抖，李暄和迅速把碗撤回来，但汤洒出了些，巡抚捂手喊道：“哎呀烫。”

旁边的属下当即喝道：“大胆！竟然烫到巡抚大人，小心打你板子！”

几步外的县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发出呃的怪叫，又赶紧捂住嘴，小眼珠惊恐万分。

李暄和微微皱眉：“这汤不烫，再说是巡抚大人没拿稳，你朝我吼啥？”

那属下气得都快拔刀了，巡抚大人摆手，笑道：“无妨。确实是本官不小心。”

那人立刻神色如常退后一步。

李暄和再把汤递过去，这次巡抚大人稳稳接过。

闻兮小心避开人群，端来两碗汤，看着如此情形，往外退了退，等李暄和出来，两人走远，才道：“巡抚大人试探你呢。”

李暄和当然知道。闻兮赶紧递给她一碗：“这几天累了吧，快尝尝，这可是我精心研制的秘方，……还有你熬了三个时辰的佳品。”

李暄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有了新的感觉。就开始起好奇心，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那边，巡抚大人拉了一把腿软的县令，不解道：“经查证，李姑娘身板笔直，眼睛明亮，气色红润，十指干净无厚茧，没有被剥削干累活，也无人恐吓打骂，更没有看你脸色恐惧小心的样子。说明她被照顾得很好啊，怎么反而你这么害怕？”

县官擦了把汗，心有余悸道：“我是怕她把你属下的胳膊卸了，再冒犯到您。大人，您看看这五福小楼，新修缮的，当初荣老板发了个脾气，李暄和就把楼给拆了。没办法，我们凑钱重建的。”

巡抚大人微微一笑：“李姑娘熬汤酿酒的手艺，应该帮着把钱挣回来了吧？”

县官道：“那倒是，不到三月，就把亏空补上了。而且教村女酿的酒，每月能卖出去一百坛。哎呀，咱尔尔小镇也是有地方特色了，厉害得很！”

“李姑娘既有武功和手艺傍身，本官就放心了。明日启程。”

几天后，风苓节后续来了，隔几天就有人家办喜事，送亲的接亲的，大街上又热闹起来，鼓乐，糖果，鲜花，还有大媒人风苓花。

闻兮和她在街边观礼，伸手就能接到糖果。

迎亲队伍过后，她陷入思考，粉色红色能理解，但白色的花，会不会有些不吉利？婚事上能用这个吗？

旁人不以为意道：“我们觉得吉利就行，一朵花而已。”

李暄和笑，觉得很好。三番五次的，以至于在想是不是自己失忆太严重，什么都不懂，所以常被醍醐灌顶。

闻兮看着她，剥了一颗糖喂过去。想这人还挺好糊弄的，才认识多久，都能就她手吃东西了。

李暄和虚影跑去看新娘子，回来就看到傻愣愣的人在吃糖。

她浑身冒鸡皮疙瘩，拼命拍衣服，生无可恋地埋头自闭。

本来只因为术法压制讨厌原主，现在恨乌及乌都讨厌上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李暄和病好了，头不疼了，就没再好意思去找闻兮。

平淡无华，李暄和乍然有些孤单茫然，便拿起锄头在门口翻地，想种点辣椒萝卜，浇水施肥后，每天都去看有没有发芽。

半个月后，终于探出小尖尖，就是样子有些怪，怎么是黑色的芽儿？

还有大街上也怪了起来，成亲的人仍然很多，但是似乎很着急，匆匆忙忙抬了轿子飞奔的那种，而且场面都有些简单，只装饰了几抹红，热闹之余，让人不安。

问旁人，旁人也不说，还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她，李暄和难得心慌。

在人群中，偶然看见易素轻，她杵在那，脸色木木的，从没见过。

李暄和想过去问问，人潮涌动一转眼她就不见了。等找到人，已经策马出镇，背影被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仓惶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