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客栈 第79章 第十二章

从此以后，张明江没有再抄经，林璋也再未提起此事。

每日午后，她都不会再出去嬉闹，而是关起门来在宫中做起了针线，那些被她从小所摒弃厌恶的东西拿将起来，竟多了几分甜蜜。

一个月后，竟真的让她做成了一件短褂。

虽然那件成品针脚歪斜，一只袖子甚至短了一截，林璋却在怔愣了一瞬后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地收下，并罕见地向她道了谢。

而夜间她与林璋的相处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两个人谁也不再提及侍寝事宜，而是拥在一起聊天，一聊就是许久，直到双方皆困倦，再相拥而眠。

这日夜间，张明江依在他怀中，口沫横飞地描述着自己曾在山间的见闻。

“胡说，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树洞。”

面对林璋的质疑，张明江却信誓旦旦：“真的有！在桓山山里，当时我一个人钻去还有好大空隙呢。”

“不信不信。”

张明江索性坐起身来，动作之迅捷使得林璋一惊，连忙松开紧搂着她的手臂，生怕弄疼了她。

“那改天我带你去看看，话说回来，自从入宫，我好久没出去玩过了，真有些后悔了。”

张明江撇撇嘴，双眸充满懊恼，却未发现身旁之人眼中逐渐浮上的黯然。

“你……很怀念宫外的生活？”

“那是自然，我每日都过得可充实了，攀树偷鸟蛋，下河捕鱼，于山野中找寻松鼠藏起来的榛子，可有意思了。唉，我为何非要跟张明珠置这个气，入宫过这种无聊日子。”

张明江长叹口气，将几个月来的烦闷倾吐而出。

“张明珠？置气？”

林璋虽不解其中缘由，然而从她的话语中也逐渐探寻出了她入宫的缘由与无奈，一颗心直往下坠。

张明江坐在那里失了热源，顿时周身冷了起来，她又快速爬回林璋怀中，脸颊紧贴在他胸前说道：“张明珠就是我那出色的好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德行也饱受称赞，自幼事事压我一头，陛下，你说我有那么差劲吗？”

林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她问自己，才回过神来，强扯了一下嘴角说道：“没有，你很优秀。”

张明江看着他的表情，生气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林璋道：“你这敷衍的都飞出天际了好不好。”

林璋也不理会，向她的方向挪了挪，又轻轻将她揽住：“没有敷衍你。你刚刚说，你入宫是和你姐姐……置气？”

“嗯。从小我不擅长刺绣女红，她满绣一幅万蝠贺寿却只需要几旬；我不爱读书，她偏偏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可是阿江你也有她所没有的优点啊。”

“比如说？”

林璋一时语塞，若说张明江的优点，又作又嗲显然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她身上究竟是有着何种品质牵引着自己，使得自己若有一刻瞧不见她便会焦躁懊恼呢？

张明江见他答不上来，愈发地气闷起来，嘴也撅起老高：“所以张明珠才会得到京城那些贵眷青睐，每日求亲的踏破了门槛，最后嫁给了年轻英俊的赵王。而我呢，就像被丢掉的一块破抹布，无人问津。她都成为王妃了，我若想压制住她，也唯有入宫了。”

“所以你才来参加选秀？”

“嗯。”

“……如今，后悔了？”

“嗯。”

自然后悔了，自己喜欢的人却不喜欢自己，整日只和她聊天谈心，我是嫁人，又不是找手帕交。

想到这里，张明江又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一瞬间，林璋仿佛掉入了冰窖，是啊，自己那声名远扬，又有哪个女子是真心想要嫁给自己，甘愿守在自己身边的呢？

张明江感觉紧挨着自己的那具身体有些僵硬，她转过身去，却正对上林璋那被哀伤满溢的双眼。

“陛下，你怎么了？”

“……没事。”

张明江最是不能看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她凑了过去，轻轻在上面吻了一下，只一下，林璋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要来了吗？张明江心中一阵激动，心跳地飞快，她无法直视那双湛然闪烁的双眸，缓缓闭上双眼，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片刻后，林璋却又躺了回去，幽幽道：“睡吧。”

这又是闹哪样？

张明江忍不住伸出脚勾了勾林璋的小腿，谁知他依旧无动于衷，沉声道：“别动，快睡觉。”

罢了，终究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在她快要入睡的瞬间，耳边林璋的声音响得分明——

“你的心境真挚如孩童，纯粹透明。这是谁都无法拥有的优点。”

*

在几个月的忙碌后，终于，陈晋找到了所有的药引，将药制成，送去了宋家。

宋韵秋在凤华宫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不知姐姐能否痊愈，也不知她若知道此药是自己与陈晋一同配制的，又是否会接受，然后欣然服下。

*

在看着被呈到面前的丸药时，宋惠仪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是何物？”

“你素日寡欢，这是心病。可年深日久也是毁了根本，若再不医治，怕是……”

宋惠仪唇角牵动，幽幽说道：“怕是怎样？人生在世，左不过生死，若无留恋，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陈晋摇头：“莫要再说这些气话了。你如此自暴自弃，伤的皆是在意你之人的心，而未将你放心上的人，可有问过你半分？”

宋惠仪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在乎我的人？比如？你算吗？”

陈晋错愕一瞬，又低头回道：“我们是年幼玩伴，你若生病，我自然也是会担心。”

宋惠仪浅淡一笑，不再说话。

陈晋却继续道：“你可知这病症虽看似无碍，医治却颇费周章。这丸药治得需四味药引，极为难得。”

宋惠仪与宋韵秋自幼喜与陈晋玩闹，对于医术二人皆有所专研，听他如是说，忍不住问道：“哪四味？”

“紫丹罗，天青白，丁香水，月星子。”

宋惠仪听着迷糊，眨了眨眼睛道：“这几味药材却是从未听说过。”

陈晋也垂眸道：“这几味药皆是于医书上有所记载，却从未见过，寻来确实颇费些周折。”

“那这药……”

陈晋如实回答：“是皇后娘娘日夜翻看古籍，终于找到它们所分布之地，花重金遣人寻来，又与我探讨惠仪你平时的饮食习惯，增减药方中的药材，研制而成的。”

宋惠仪接过，将手中小瓶中的丸药倒于掌心，反复观瞧，又狠狠攥住。

“哼，她如今还是这般。她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却不想她所做的牺牲旁人能否受用得住。”

“她说她只愿你安度此生，虽然她无法兑现和你一起畅游天下的诺言，但却依旧希望你可以开心快乐，去做想要做的事情，完成自己的梦想。”

“可是我越开心快乐，越会有负罪感，越会时时刻刻被提醒着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将自己困于那个牢笼而得来的，如此，我又如何开心的起来？”

“皇后娘娘说，无论是你还是她，所付出的心，都没有错，只这一点，那便够了。那些付出的与得到的，都会像漫天的星子一样，历久弥新，于你们的心里湛然生辉。”

陈晋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宋惠仪的耳朵里，使得她的眼眶愈发的红了。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滑过嘴边渗入口中些许，那味道却非为苦涩。

陈晋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直说了便是。”

“或许，我有法子让她逃出那囚笼。”

*

“陛下你说，皇后娘娘和她姐姐还能和好如初吗？”

夜间，张明江像往常一样依偎在林璋怀中，和他分享着白天发生过的事。

林璋顿了顿，声音却依旧清醇甘和：“会的吧。人与人之间，不就是靠着和自己在乎之人的爱与被爱，原谅与被原谅而越走越远的吗。”

他想了想问道：“可是她们姐妹到底是因为何事而生了龃龉，多年不相往来？”

“啊这……”

这个问题可难住了张明江。

她要怎么回答？

难道让她说，这姐妹两个都不愿嫁给你，而宋韵秋牺牲了自己慨然入宫，使得宋惠仪不愿再与她往来？

林璋见她不答，头侧过些来定定地看着她。

“嘿嘿，自然是陛下您英明神武，天下女子皆想嫁你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中宫只此一人，所以皇后娘娘和她姐姐便打破了头，谁也不理谁了呗。”

林璋听着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也不用来蒙骗我，天下人皆言我暴虐成性，哪个女子愿意嫁到宫中这虎狼窝里来？她们二人定是谁都不愿嫁我，又不敢违了父意，因而抢着牺牲自己，不过是皇后抢先一步，所以她姐姐便觉得对不住她了。是也不是？”

张明江坐起来拍手道：“陛下英明！这种隐秘之事竟被你一眼看穿了，不愧是当年先帝诸皇子中被称道是最聪颖的。”

林璋闻言脸色变了变，却没有说话。

张明江知道自己又提了不该提的，忙闭了嘴，乖乖地躺了回去，可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陛下，你说这皇后娘娘她爹多可恨，把自己女儿当做自己向上攀爬的垫脚石。若皇后娘娘没有成为皇后，他还会献上自己另外的女儿，一个又一个，他拿这皇宫当什么了，拿陛下您当什么了，又将这天家威严当什么了！”

张明江惯会拉大旗扯虎皮的，一番话说的林璋也颇有些气愤起来，蹙着眉说道：“哼，他所做我又怎会不晓，如今留着他只是尚有些用处，待得时机一到……”

张明江听着心慌，连忙拦下他：“嗳，陛下陛下，我这也没别的意思，这宋大人毕竟是皇后娘娘她爹，您敲打敲打他，让他好生对待子女便是了，可莫要对他抄家问斩，扒皮抽筋啊。”

林璋肃着脸看向她：“张贵人如今是想参与朝政？”

“不敢不敢。”

张明江将头埋下，声音越来越小。

林璋却强压着唇角的笑意，依旧厉声道：“那便快睡吧。若再胡思乱想，小心朕先将你扒皮抽筋。”

“是。”

扒你奶奶个腿儿，真是给你脸了。

张明江突然觉得，自己竟然不再怕林璋了，他那“纸老虎”的假面，似乎已经被自己给戳破了。

于是她狠狠地在林璋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上掐了一把，林璋吃痛，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