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不能几天不喝水,徐昭上火车的时候捡了两个矿泉水瓶子装满了井水,打算路上喝,但是她也知道井水泉水喝多了会拉肚子。
于是上车后,徐昭就打算夜深了,偷偷摸摸偷两瓶矿泉水回来,妹妹害怕她们被人发现——没有大人和她们说话已经惹人注意了。
毕竟又是逃票又是未成年,徐昭能猜到自己和妹妹被抓住是什么下场,她们出门的时候带的馒头尽可能省着吃,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火车中间停了两站,妹妹屡次想篡夺姐姐下车——毕竟那些房子肉眼可见的变大了,她一直记得姐姐的话:到比镇子有更大的房子的地方去。
但是徐昭每一次都拒绝,中间有一次到了一个和出发点似乎一模一样的城镇,妹妹有些慌张——她害怕回到了原点。
徐昭解释说,不是出发点,她研究过,火车在真正停下来的前只会超前开,不会倒退。
检票员检票的时候,徐昭就带妹妹躲进人家的尼龙口袋堆里面或者厕所。
在距离终点站只有几站的时候,徐昭和妹妹还是被发现了,周围没有一个大人认领两人,两人被乘务员拎着下了车。
乘务员凶神恶煞道,“你们家长呢!”
徐昭悄悄拧了一下妹妹,妹妹就知道姐姐是要自己哭,并且这个力度是要自己小声啜泣,于是回想了一下被爸爸妈妈责打,被弟弟欺负,以及吃不饱饭的时候,当即哭泣起来,可惜情绪没收住,妹妹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叔叔,对不起,”不等徐昭说话,妹妹就大声道,“我爸妈要把我姐姐嫁人,我……我们从家里逃出来的!你不要把我们送回去爸爸妈妈那里啊!”她害怕自己的大哭坏了姐姐的安排,更加伤心起来。
徐昭诧异地看向妹妹,她没和妹妹说过父母想要用彩礼卖掉自己的事情,但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妹妹居然察觉到了。
那个时候,妹妹还不知道她们这几天几夜到底走了多远,她以为自己就是离开几个镇子几座山的距离。
听到这话,乘务员打量了一下可能也就十岁的徐昭,忍不住心软了,把两人领到候车室,叫值班的给人拿点吃的,两个人看起来好久没吃饱饭了。
这个火车站是徐昭和妹妹没见过的豪华,墙壁都是白皙明亮的,地板是大理石制造的,就连工作人员的制服都好看的不得了。
妹妹紧紧抓住徐昭的手,不敢动,本来以为干净的衣服在这里格格不入,有好心的姐姐送来吃食和水,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徐昭搪塞了过去,转头问妹妹想要叫什么名字。
“既然到了新地方,肯定要换个新名字,你想要叫什么名字?”徐昭问妹妹。
妹妹愣了一下,对徐昭说,“姐,你忘了呀,俺不识字嘞。”
对啊,徐昭刚出生作为第一个孩子,父母还想着把有个姐姐对弟弟挺好,为数不多的母爱让她上了一年学,但是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妈妈整夜的哭,爸爸说妈妈没用,还有更难听的,她没记住。
“我们上车前送我们馒头的老婆婆的坛子叫徐记小摊,从此以后我们就姓徐吧,我叫徐昭,天理昭昭的昭,你就叫徐英,英气的英。”
这些话徐英没听懂,但是她知道这是好名字——因为所有的字都和弟弟无关。
从此以后,世界少了一对招娣来娣,多了徐昭和徐英。
乘务员回来的时候,发现姐妹两个不见了,她们胆怯即将到来的惩罚——毕竟她们没有买票就上了火车。
她们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来了一个多么大的城市,这个城市入目就是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徐英差点吓得腿软,徐昭喃喃道,“这样高的楼,到底是怎样建起来的?”
就算只有一层楼的房子,老家那个时候一下大雨,房子也会轰然倒地,留下一地的瓦砾和砖块泥巴。
这个时候大概是旅游团从火车站上下来,导游说了一句,“欢迎各位来到上海!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徐昭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北京,但这也是书里面出现的城市。
“姐,这是哪里啊?”徐英有些害怕,她怕离老家太近,又怕太远,这样矛盾的心思在脑海中斗争着。
四面看不见一座山,只有高耸入云的建筑,街上的小汽车比镇上过年的时候还多,偶尔还有黄头发红头发的人走过。
打着电话的路人没看见徐英,被绊了一下,用听不懂的话骂了一句什么,徐昭只听懂一句“小赤佬”就没了。
随后此人似乎知道她们听不懂又弹了弹裤脚,打着电话离去了。
两人抱着仅有的食物开始在大街上狂奔……
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的小巷子里,放着会有清洁工凌晨收拾的垃圾桶和污水,端着食物的侍应生彭斯羽出来倒剩饭剩菜,结果看见两个小屁孩儿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脸更圆的小孩儿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孩儿冲她说了什么,两个人一齐冲她指手里的残羹剩饭,接着作出了讨要的手势,尖脸小孩儿还鞠了一躬。
这一桶本来是要倒后厨的垃圾桶的。但是这一盆貌似处理失误,味道太大,厨师要彭斯羽倒在后街的垃圾桶里。
两个小孩儿看着瘦骨嶙峋,彭斯羽叹口气,她漂泊到现在,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冲两个小孩儿摇摇头,两个小孩儿失望地低下头,彭斯羽赶忙倒掉剩饭,冲进厨房拿了几个新鲜的包子——早餐卖剩下的,结果她出来的时候,那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正打算翻垃圾桶。
彭斯羽赶紧拦住她们,把包子递给她们,做了一个吃的手势,她善心不多,做完这些,彭斯羽就进去继续工作了,再耽搁,老板又要说她外地人懒骨头了。
餐饮行业,这种小馆子的服务员麻烦很多,老板总是想要以三千块钱的价格买到一万块的员工,又要态度好,又要动作麻利,还要什么口齿伶俐。彭斯羽一天下来,只想赶快回家玩儿会儿手机。
谁知从后厨门离开的时候,彭斯羽再次看见了那两个小孩儿,两个人穿着不合身的不知道哪个年代的衣服,睁大着眼睛,看着她。
这让彭斯羽想起了家乡那只小土狗。
有一天下大雨,小狗就那样突然跑出来,眼睛湿漉漉的,一直跟着她,也不大声叫,偶尔才会呜咽一声,彭斯羽姥姥是个温和的老人,她带着彭斯羽一点点把小狗养大,谁知道过年爸妈从城里面回来后,趁着她不在家,剁了吃了。
弟弟吃着狗肉,冲她笑,彭斯羽当时没忍住冲上去把整张桌子给掀了。姥姥死后,彭斯羽默不作声地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她一直说,姥姥,我以后挣大钱给你修一个六叔家那么气派的大房子!
还没有等她实现,姥姥就去世了,老房子也在爸妈的名下去了,爸妈想着没人住,就给卖了。这下,彭斯羽彻底没有家了。
父母健在,怎么会没有家呢?
看着两个小孩儿,彭斯羽叹气,她知道自己心软,尤其恋旧,但是她这个月工资还没下来!她可是要攒钱把老房子买回来的女人!要是发善心把这俩带回去,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再说了,有手有脚的,就算是去乞讨,也能有活路,她担心什么呢。
就这样,彭斯羽说服自己,坦然走向车棚里面的小电驴。
徐昭和徐英看着女人似乎打算开着电瓶车走了,默不作声,她只是想赌一下,但是并不确定这个女人是否会好心下去。
结果车子出去没多久又折返回来了,彭斯羽骂骂咧咧地把小的放电瓶车前面蹲着,大的放后面抱住自己。
她知道这俩听不懂普通话,于是打算要是两小孩儿闹着要下去,她就真的不管她们了。
谁知道,这两人安静得很,也不怕她是坏人,好了,彭斯羽更加愁了,要是被赖上了咋整。
高楼大厦和彭斯羽无关,彭斯羽只住在一个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城中村,地理位置不错,所以租金贵得要死,好在又只是城中村,租金又让彭斯羽能够接受。
隔壁住着一个似乎是刚大学毕业出来实习的学生崽,叫何琼。彭斯羽回去的时候对方房间灯还亮着,时不时传出来几句咒骂声。彭斯羽尽可能轻声但是“邻居”还是探出头来,结果被小孩儿吓了一跳。
“你疯了!你拐卖人口啊!我给你说你再缺钱也不能干这缺德事儿!”邻居似乎下一秒就要报警了。
另外一位“邻居”也醒了——理发店的阿妹姚莉炸着头发出来骂道,“大晚上的还睡不睡了!你不睡我还睡呢!小瘪三……”
何琼没好意思说我刚刚声音也不大,你醒了是因为你本来就睡不着吧。
接着所有人都看见徐昭和徐英了,徐英躲在徐昭背后,虽说瘦瘪干小,但庆幸父母给的基因不错,徐昭睁着大眼睛露出无辜、无措的表情,不少人还是吃这一套的。
“我没地方去,姐姐好心带我来的……对不起。”徐昭抱住徐英,她和徐英已经住了几天天桥和大街了,一到晚上就开始有醉汉和流浪汉出没,徐昭甚至看见了不少斗殴事件,因为不够干净加上听不懂普通话和上海话,也没店铺要她们。
徐昭这才想法子希望好心人教她们在这个城市生存,可以说,彭斯羽就是那个徐昭选中的倒霉蛋。
何琼赶忙出来说,“愣着干什么啊,彭斯羽,给人小孩儿洗澡洗头啊,这脏成啥样了……”
“好好,我先给她们洗洗,住一段时间带小孩儿找工作去,这段时间水电费算我双份,实在不好意思。”
反正姚莉没意见了,帮着张罗进厕所打热水,老房子的热水器不好用,得燃很久。水管老漏水,几个人用个桶接着,这样晚上回来的时候,一桶水就让滴滴答答的水滴接满了,这水一般和着热水用来洗头,然后再冲厕所。
本来还想着淘米来着,结果何琼死活不接受厕所水拿来洗菜淘米,只能不了了之,姚莉说她穷讲究。
徐英什么都没见过,她惶恐不安,从前在家里,洗澡都是冷水——只有爸爸才有资格烧柴用热水洗澡,不过姐姐会趁着爸妈不在自己悄悄烧热水给姐妹俩洗头洗澡。
这种按一下就能出热水的机器徐英从来没见过,她紧紧跟着徐昭,姐妹俩不分开,彭斯羽没办法,把洗衣服的盆拿出来给两个小猴子当澡盆。
“等一下,这俩小孩儿男的女的?”何琼突然问,要是男孩子,那可就不能留在屋里。
这句话徐昭听了,她用尽量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女生,我们是女生。”姚莉听懂了,转头说何琼又穷讲究,烦不烦,说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男女之分。
“公共厕所进了小男生你不也跟我一起骂过来着吗,怎么就穷讲究了?”何琼把洗脸帕扔姚莉脸上。
姚莉撇撇嘴,和彭斯羽一人一个小猴子的脱衣服,这样在人前脱光了,徐昭和徐英还是第一次,但是徐昭又不会用这些东西,她想,原始人进入文明社会,也许就是她和徐英这个鬼样子?
彭斯羽床很小,她和姚莉、何琼凑出来几床冬天的棉被给小孩儿搭了个地铺,彭斯羽太累了,一夜好眠。徐昭搂着徐英,徐英倒是睡得快,徐昭睡不着,睁着眼睛数棉被的条纹入睡。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