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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绝云天:武林水篇 第9章 EP 青山

作者:宫小玲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11-03 11:13:22 来源:文学城

东海吴府,北院为吴轻篌的居所。

北院为正,比东院的“松梅居”更显得富贵气派,院子四面皆是游廊,连通着极为宽敞的三间正房。最中间的供奉着吴家祖宗牌位,东侧房空置,而西侧这间既为吴轻篌卧房,又作她书房。

余星悠挽着吴轻篌手臂由游廊进入到她房中。吴门虽为商贾大户亦是武学世家,但吴轻篌的居室,既与商贾家小姐的闺房大相径庭,亦无半丝武学世家大师姐的气息。余星悠进门即被她居室墙上挂的,书案上、梳妆台上摆的,大大小小各式乐器所吸引:二轸奚、五弦琵琶、六孔箫、七弦瑶......令她叹为观止。

吴轻篌不免诧异道:“星悠,这些乐器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以前可从未见你在意过。”

“如今我在意呀!我十分在意!”余星悠顺手拿起一支置于书案上的玉笛,“轻篌姐姐,你这房里总共有多少件乐器?”

“总共有多少件......这我倒没有数过。”吴轻篌向一旁的婢女示意。婢女将茶点摆好,便悄然掩门退下。吴轻篌又道:“自沈成峦搬出去后,地方大了,日子久了,便存放得多了。”

余星悠蹭到吴轻篌身边,摇着她手臂道:“都怪我,让你想起那个伪君子!”

“无妨。”吴轻篌淡然说道,“我同他分开,都过去那么久了。星悠你来。”吴轻篌扣住余星悠的手,将她拉到椅子上坐好,又将一碟酥黄独递到她手上,换走她手中的玉笛,“知道你不喜甜,我就特意做了些盐酱点心。但你别吃多了,一会还要用晚膳。”

余星悠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便连吃不停,“姐姐你做的真好吃呀!比影叔在山下的铺子里买的可好吃多了!”

见余星悠吃得又猛又急,嘴角旁甚至连鼻尖上也沾上了碎屑,吴轻篌止不住地笑,说道:“星悠,你莫不是凭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令沈二公子神魂颠倒的?

余星悠猝不及防地被噎到,她捶胸顿足地懊悔自己吃得太急。

吴轻篌忙递上茶杯。

余星悠三杯茶下去喉咙才通顺,“求姐姐勿提!勿,要,再,提!”

吴轻篌却仍不依不饶道:“武林大会前夕,沈文睿、沈文骁姐弟来府上探望祖母。沈文骁又与我提到你。他......”吴轻篌掩口而笑,“沈二公子他,想托我问一问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我便问问,毕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姐姐莫问,莫要再问!......” 余星悠皱眉欲呕。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吴轻篌敛了笑,“与我说说武林大会,今年如何?”

“武林大会?有什么好说的。七绝哥哥没兴趣。我也没兴趣。”

“武林中可有何新秀崭露头角?江湖中人不是常说,‘英雄出少年,能成一人,可兴一门。’”

“英雄?”余星悠不屑道:“刀剑封冢,门派凋零,天下无英雄。”

吴轻篌叹了一口气。

“莫非是沈文骁还和姐姐说了什么?”余星悠问道,“他对沈家家主一事仍在介怀?”

吴轻篌:“当年二伯将一身功力给了小七。沈二公子心气太高,输给小七一直不甘,对吴家也心怀不忿。况且他眼里,唯沈家刀、余家剑才是正道,吴门暗器始终不登大雅之堂。”

余星悠摇了摇头:“井底里自限,刀缝中窥天。”

吴轻篌看了看她,“星悠,怎么不见你的剑?”

“嗯......我不背了。”

吴轻篌心内微微一揪:余前辈去世后,本想让星悠留在吴府,她却想跟随小七去西泠,他二人作伴,一晃也快十年了,仇家仍是无迹可寻,怕是报仇的心也淡了。这样也好,好过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小七的刀......还练吗?”

余星悠:“从没见他练过......”

“小七得二伯一身功力,又得吴家暗器秘法,本可凭他“七绝刀”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吴轻篌不禁感慨道。

余星悠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七绝刀’?七绝哥哥头上的那把?乍听倒杀气腾腾!”余星悠抬手虚空一掷。“除去打打杀杀,江湖上又有何事可做?武林盟主?天下第一?还不都是打人,杀人,被打,被杀。‘七绝刀’......倒还不如用来刻东西。不过,自我义父、任爷爷他们被杀,沈家的三哥还有阿天哥哥也都不知所踪......七绝哥哥也早都不刻了。”

吴轻篌沉默不语。

余星悠目光落在吴轻篌手中的玉笛上——笛上精细的花鸟纹阴刻,正是任七绝年少时的手笔......“不说这些旧事了,”她从吴轻篌手抽走笛子,“轻篌姐姐,你可以教我吹笛子吗?

“你想留下,难道是为了习笛子”

“不止习笛。姐姐房中的乐器,我都想学学看。”

吴轻篌惊讶不已。

余星悠又道:“我知‘三年笛子五年萧,一把胡琴拉断腰’的道理。但姐姐,我是真的想学,不是说着玩的。”

吴轻篌不禁心道:这丫头难不成真的转性了......

晚膳过后,余星悠迫不及待地又拿起玉笛,横看竖看,跃跃欲试。

吴轻篌便也从架几案上取下一支竹笛,教她如何握笛、吐纳。余星悠从小工调的指法习起,习至夜深。次日,二人用过朝食后,又回顾了前晚所习的指法。吴轻篌称赞道:“我原以为你说要学,是说着玩的。难得你如此专注,还颇有天赋。”

余星悠: “姐姐身体疲惫,我还非要你教,是我任性了。”

吴轻篌:“无妨。你再温习几遍,我们去见段公子,然后去探望祖母,待回来之后我再授以你新指法。”

“听姐姐安排。”

吴轻篌派陈管家提前告知了段淳与阿金。她与余星悠前往客室时,段淳与阿金二人已备好了茶具在等候。余星悠走进客室,阿金便注意到:余姑娘身旁少了任公子,手中却多了一支笛子。

自从在天风山顶沈庄别院的武林大会上见到余星悠,阿金便对她有些好奇,他亦问过段淳:“少城......少爷,这余姑娘是‘天下第一剑’的传人,为何要在沈庄别院里给任公子作随侍?”

段淳却说:“他二人看似主仆,绝非主仆......”

阿金心想:余姑娘先是跟着沈家庄的任公子,现下又陪着东海吴家人。果然如“少爷”所言,西泠与东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余星悠开口说道:“轻篌姐姐,这位便是自西南滇境花城远道而来的段陈,段公子。”

吴轻篌朝段淳微微颔首:“段公子”。

段淳拱手还礼,试探道:“沈夫人。”

吴轻篌一怔。

余星悠将手中玉笛在段淳面前一挥:“诶,段公子,吴府可没有‘沈夫人’!还请称我姐姐‘吴姑娘’,或‘吴大小姐’。”

段淳心中早有准备,脸上并无惊讶神色,他深深一揖,“恕段某失礼,得罪了吴姑娘。”

吴轻篌神色自若道:“‘沈夫人’已成过往,我与沈成峦早无半点瓜葛。家中私事,并不曾特意向外宣扬,但江湖上或有些传闻。段公子应是只听过前文,而不知后续。不知者不怪。”

阿金一边听主人家说话,一边将几日前就用茶刀撬下醒好的普洱,投入紫砂壶中,洗茶候汤淋壶。待出汤一瞬,客室内香气四溢。阿金双手将茶碗奉给吴轻篌。

吴轻篌接过茶,“小七说的不错。观汤色、闻气味即知,果然好茶。”

段淳说道:“此茶为二十年普洱,已具药韵,吴姑娘可还习惯?”

吴轻篌呷茶入口,“茶中古董,沉香沉韵,绝非新茶可比。”

段淳:“我与阿金在西泠也品尝了今春龙井。普洱、龙井可谓各有千秋,若能夏品龙井,冬饮普洱,则为最佳!”

吴轻篌放下茶碗,“听闻段公子欲将西南的普洱在西泠、东海一带推广。小七既有意帮段公子,我吴家自然会相助。东海的茶庄、茶楼,大半为吴家所有,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余下的一小半,则归沈成峦所有,已不归吴家。我听闻他早已离开沈家在外,沈家上下也不清楚他行踪。这余下的一小半,恕我们帮不上忙。”

“段公子,”余星悠抢在段淳开口之前说道,“容我直言,吴家茶庄、茶楼遍布东海,段公子难道还嫌不够吗?七绝哥哥交代过,年份低的散茶,我们便直接从段公子手中购入,供于茶楼、茶铺或是酒楼。而那些十年、二十年的古董茶饼,则置于茶庄寄卖,等一些大户掷金而求,段公子断然不亏,我们亦无风险。若价格谈不拢,段公子不愿卖,还可以把茶饼拿回去自己喝。至于寄卖押金等事宜,可再与我七绝哥哥详细商议。东海吴家名声在外,段公子难道还信不过呀?”

段淳拱手:“多谢二位姑娘相告!任公子的主意甚好!如此,我便心中有数,待再与任公子商议时,也免去我冒昧唐突。”语毕,段淳又向吴轻篌深深一揖:“能得吴姑娘相助,段某心满意足,无需再求他人。”

吴轻篌说道:“我代小七向段公子致歉,他有要事不得不离开,但这两日应可赶回,还望见谅。听闻段公子是第一次来东海,不如让陈管家安排一下,带着阿金一起四处转转?”

“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劳烦陈管家了。我与阿金正好还想品尝一下东海的名菜——四鲜靠夫。”段淳说道。

余星悠不吐不快:“呀,靠夫也算东海名菜?”

“只是你不喜甜罢了。”吴轻篌莞尔一笑,又对段淳说道:“三茶六饭,段公子想吃什么,想去哪里,尽管开口。陈管家自会安排妥当。”

段淳颔首致谢,又问道:“余姑娘,要一起去吗?”

余星悠摆了摆手:“恕我不能奉陪了。我要习笛,有很多功课要做。”

“不知余姑娘竟有此雅好?” 段淳这才注意到余星悠持笛而立,问道:“姑娘手中玉笛可否借我一看?”

余星悠递给段淳。

段淳接过笛子细细查看,不禁啧啧称赞:“不凡!此笛不凡!这玉虽为普通的汉白玉,但上面的花鸟阴刻,可谓精细非常,非身怀极高超的技艺者不能完成,看这走刀,笔意,难道是任公子的大作?”

吴轻篌说道:“段公子好眼力。”

“只因武林大会之时,有幸于任公子书房中品鉴书画,得见他年少时所刻的一尊玉雕,所以识得任公子的手笔。”段淳语毕,便将玉笛交还给余星悠。

段淳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思深忧远——

这一趟,他探得沈成峦的万贯家财确实源自东海。沈成峦此人,来头不小,动机不明,如今蛰伏于西南,与茶氏一族勾结。茶党近来蠢蠢欲动,花城不久恐生变。然而此事确与东海吴门、西泠沈家两方均不相干。如吴轻篌所言,东海、西泠对沈成峦的行踪概不知情。

东海吴轻篌,性情温婉,豁达大度,而与世无争,其言可信。而西泠任七绝,从目前所探得的消息来看,他这些年安排在花城的探子,确实只为找寻其家人而四处查探,而与沈成峦和茶氏一党无关。

任七绝此人,不理江湖事,自言重财爱宝,却时常神情不属。此人身在西泠天风,思却不在世俗,心则不知安在何处。

......

西泠三月,天风暮春,又见草长莺飞。

山光澹碧,青翠缭覆,就连沈庄别院门口那棵沉寂已久的千年古楸,竟也枯木逢春,萌出毳毳新绿。

一身披鹅黄色轻衫的女子,两腿交叠地坐于千年古楸的横枝之上,正朝别院里望。她手握一支白玉笛,以笛子一端轻轻敲打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掌心。

这女子,正是余星悠。

过了不多时,余星悠便望见她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别院的客堂前。她面露喜色,将手中的玉笛移至唇边。

沈庄别院内,任七绝方才踏出客堂,却闻有笛忽起,音从高处而来。他停下脚步,于原地负手而立,仰首闭阖了双目凝神聆听。此曲的曲调虽易,曲中却不乏高低起伏。吹笛人气息畅通,情绪饱满,一番抑扬顿挫,似要将曲中所含的离合悲喜尽数逼出。

一曲终了,任七绝缓缓睁开双目,他仰望别院外千年古楸上的那片嫩绿鹅黄,笑道:“还不下来?”

“来啦!”余心悠脆声道,她纵身跃下,于空中轻踏几步,稳稳当当地落在任七绝面前,一脸得意地问道:“七绝哥哥,我厉害不厉害呀?”

“厉害得很!”任七绝抽走余星悠手里的笛子,在手里打了个转便又敲在余星悠的额头上,“呵,轻功不得了,笛子也吹得妙。曲从何来?是轻篌姐姐教的?”任七绝将笛子还她又问道:“此曲何名?”

余星悠一脸高深莫测说道:“曲从何来?此乃天机!”她将手中玉笛向上地指了指天:“我岂能将天机轻易泄露与你?不过,‘曲为何名’......” 余星悠回过头望了望千年古树,一本正经道:“此曲名为——‘缘木求鱼’”。

任七绝轻笑道:”鬼话连篇。”

余星悠嫣然一笑,“七绝哥哥,你有事要出门?”

“我无事。我就在山上转转。”

“天风山你转过千遍百遍,景色你也已看过千遍百遍,还有什么好转、好看的?我特地从东海回来看你和影叔,还捎了段公子的信。咱们进客堂去!”

余星悠径自入门,大步流星地走到客堂中央,环顾四周,说道:“这里没怎么变呀!”

任七绝随之入内,回她道:“我这里又能有什么变化。”

“嗯,也并非全无改变,”余星悠以手中玉笛指了指客堂中主位上两椅之间,紫檀几上所置的旋鼓,“七绝哥哥,你怎么将‘咏月’摆在这里了......”

那日,任七绝向吴轻篌求解“咏月”之后,便匆忙地从东海赶回西泠。他于天风山顶沈庄别院内等了一天一夜,却并未等来“钱大人”的身影。

翌日,任七绝又遣杨影去“忘湖楼”、“王扇”、“拾梦亭”各走了一趟,皆无“钱大人”的半点踪迹。

其后,任七绝折回东海,与段淳、吴轻篌将普洱之事商定好。送别段淳和阿金二人,再次从东海返回西泠后,任七绝左思右想,仍是依照吴轻篌所言,为“钱大人”以羊皮制了一面旋鼓,配以一金丝藤条鼓鞭。

羊皮旋鼓为团扇形状,任七绝在鼓面上点缀了几笔流墨轻舞,恰似月亮表面的光影。他起初将“咏月”置于书房,后来索性拿到客堂,摆放到了紫檀几之上。

见任七绝若有所思,余星悠凑上前去,偏过头问道:“七绝哥哥,你,还在犯傻呀?都已过去了大半年,你仍痴心不改,在等那——‘大人’?”

任七绝轻蹙眉心,佯作怒色,伸手要夺余星悠手中玉笛。

余星悠摆开双臂向后一弹,一瞬便弹出两丈外,哂笑道:“七绝哥哥,如今你可快不过我!”

“是么?”任七绝问道,作势地将双指按上发上簪刀刀柄。

“呀!饶命!七绝哥哥饶命!”余星悠故作讶色地高声说道,她一晃身,又弹回任七绝面前。余星悠将笛子拱手奉上,又从怀中取出段淳的信,双手呈上。“庄主请。”

任七绝将笛子搁在一旁,接过信拆开来开。

余星悠好奇道:“段公子说了什么?他又邀你去花城?”

任七绝“嗯”了一声,将段淳的信也搁置在一旁。余星悠便将信拿起来看,一边看一边问道:“七绝哥哥,段公子请你,你为何不去呀?你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天风山上?”

“花城路途遥远,此时前往太过仓促。六月即是武林大会......”

“鬼话连篇!”余星悠照着任七绝先前所言,原封不动地回奉,“鬼才在意的武林大会!七绝哥哥,你当初做沈家的家主,召开这个武林大会,无外乎是想打探仇家行踪,以及阿天哥哥的消息,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

“星悠......”

“好。好。我便不说了。一切皆随你。”余星悠收声不语,放下手中的信又拿起玉笛来在手中摆弄。

任七绝神色温然地看着她,问她道:“你近来如何?吴家老太太如何了?”

“我?我好得很呀。老太太也还好,仍是老样子。吴研桑的药的确厉害,至少给她续了这么久的命。”

任七绝点点头,“星悠,你再回东海时,影叔也同你一道吧。”

余星悠:“为何?”

“庄主,我真的可以跟着星姑娘,一起去东海吴家?”杨影不知何时已在门口,突然探头问道。

余星悠不禁怨道:“影叔,你便只想着去东海食山珍海味享商道财源。可你若也离开,七绝哥哥要怎么办?”

“呵,无碍。我尚不至于如你所说的,‘犯傻’,至饿死。”任七绝笑道,随即又对杨影正色说道:“影叔,你明日便跟随星悠一同下山吧。待武林大会之时,回来帮衬一二便可。”

“多谢,多谢庄主!”杨影激动不已颤声说道。

“影叔,你本跟随余修前辈走南闯北,这些年,却被困在这天风山上,受委屈了。”任七绝对杨影微微颔首说道。他心想:影叔跟着星悠去东海,做他想做之事,甚好,远好过跟着自己呆在这天风山上,终日无事可做。

翌日,杨影早早将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好与余星悠和几名仆从一同离开。几人临行前,任七绝把给段淳的回信交到余星悠手上,嘱咐她道:“回到东海吴府之后,再差人将信送到西南花城段公子的茶庄。”

余星悠:“好。七绝哥哥你多保重,我不日便回来看你。”

将余星悠、杨影等人送下山,任七绝回到沈庄别院,悠悠然地在前院里踱了几圈,才进到客堂中。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向堂内正中主位,两把紫檀椅其中的一把前,坐了下来。

当初,任七绝接任了沈家庄庄主之位之后,他便拆了天风山顶的茅草屋,又不惜重金差人修建了沈庄别院这间高堂广厦,除轩敞的前院、中堂外,另有偏堂若干,后园还设高台校场。他所为的便是一年一度,数百侠士、商客齐聚的“西泠武林大会”。

“天下第一剑”余修已殒,“吴门之神通”吴仲通隐匿,“沈家刀”衰败。武林中其他门派也纷纷呈现后继无人的颓势。近年来一些江湖中人为扭转颓势,快速提升武学进境,甚至不再专于修心炼气,而转攻秘法炼药,寻求速成之术。

江湖门派,浊气弥漫。“武林大会”,徒剩虚名。确如余星悠所言,任七绝对江湖事无甚在意,他亦不过是借“武林大会”之机,寻求沈家庄那场变故的线索。

然而仇人的踪迹,亲人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武林水畔,天风山顶,偌大的沈庄别院之内,如今,独剩任七绝一人。

他坐在客堂正中,那副书有“青山元不动”的横匾之下,对着紫檀几上所置着的“咏月”,低声吟道:

“昨夜圆非今夜圆,

却疑圆处减婵娟,

一年十二度圆缺,

……”

“……

能得几多时少年。”

天尊绛云凌于天界拾梦阁的反宇飞檐之上,他目光落向天门所在的方向,口中轻声地念道。

少年......

对天尊绛云而言,在天界那道天门之下,于武林水畔、天风山顶的茅草屋内,他与少年和少年的爷爷一同吃年夜饭、一同守岁......不过是发生在数月之前的事。

那个除夕夜里,他捧着少年所刻的玉雕称赞:“他同我很是相像。你刻得高明。”他对少年说:“待我寻得芳袭,带她回去问明白、理清楚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看你和爷爷。”他看少年将流光链缀于簪刀,插在发上。他听少年回他道:“流光易逝,心念如初。”

流光易逝……

绛云又如何能想到,少年一语成谶。于他不过是数月之前的除夕夜,于那少年竟已是九年之前。他归返天界不过九日。短短九日之后,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

曾经的少年,心念他九年,找寻他九年。如今那少年已长大成人,究竟会是何模样?笑意盈然神采飞扬,仍与九年前同否?

而那总是喊着“甚是美味!阿天,快来尝尝”,为他开小灶,添冬衣的爷爷,抵过了九年下界的风霜,又是否依旧健硕,硬朗如初?

……

天人云集的天宝殿内,金钟敲响,笙笛齐鸣。昪天闻声说道:“宴席开矣。你……你究竟?”

绛云回她道:“这或是我最后一次听得天界之乐奏响。此乐之后,我已不在天界,亦不复天人之骨。以我下界之躯,恐怕难有再闻天乐之日。”

他语罢低首自顾,流光链链影翻飞,已化作万千束光流缭绕、笼锁住他的全身。

随即,万千束光流便跟随着他同升同跃,从拾梦阁的反宇飞檐,横掠过天宝殿的琼顶金瓦、云窗雾槛、憧憧天人影......而向着天门的方向齐赴奔去。

天尊绛云心既定,而有所决:

九日前,他于下界寻得芳袭,亦终于得见天门开启,情势匆促之下急赴天门,同任七绝不告而别,他不得不先将跌落天门的天人芳袭带返天界——旧诺,不可背。

而除夕夜里他对任七绝所言,亦若是片言山岳——心念,不可负。他心知他若再于天界继续等待不知所踪、归期无定的老天尊,再继续踯躅下去……天界一日,地下一年,那么他与任七绝和爷爷的未及道别,恐成绝别。

天人不得下界。天人居于天界——天道,亦不可违。既如此,或只有舍了天人骨中的通天,得下界之躯,才得以下界。

“天人之骨,除有通天入髓外,与下界人之骨,无甚差别。”绛云同昪天所言非虚,亦是他将行之事:得以回去再见小七和爷爷。为他二人,通天弃了便弃了。这不背旧诺,不违天道,有何不可?不过吃些苦罢了。

绛云一念既定。他立于天门之上,将流光光链一瞬收紧。万千光流骤盛,翻涌如潮,一霎那卷绞进他体肤。

他唇角微颤,发出一声低哼,不得不凝神敛息,将全部意念先集于天人之玉衡骨,迫流光之劲与玉衡骨中通天的乾坤之气横冲,只听光链与骨节碰撞的脆响鸣声。他继而再逼肩羽骨处流光乾坤二力互撞相抵,肩羽骨碎声极似玉石坠地,他又觉得同与寒冬西泠湖上冰碎无异。

其后,他便以蛮力迫流光光链碾入他首骨、颌骨,他感受着通天之晶芒细细密密地从他髓上绽开、崩解、自骨缝丝丝缕缕离析流散而出......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爷爷曾对他说过的话,爷爷说:“苦,不食也罢!这世间之苦,若当真能避尽,不识苦味,岂非天大的福缘!”爷爷愿他:“不识苦,只享甜。”

绛云强自一笑,闭阖了双眼,于心内回爷爷道:“苦,未尝不可。我吃些苦,又如何。”随即,他送流光光链直绞自己脊骨,剥通天于肱骨、冲击篱骨、相搏膺骨、抽至股骨极处......直至,最终,细微的流光光屑亦尽数崩散,归于虚无。

时辰到。

天界,天门开启。

……

界下,季夏六月。又逢西泠“武林大会”之期。

武林水畔、天风山顶的沈庄别院,久违地重生了些“人气”。

这一期西泠“武林大会”的参会者,除了被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遣来走走过场的弟子们,试图与沈家庄庄主“任小七爷”或与东海吴家搭关系而前来碰碰运气的商户们,还多了一些打着“武学与外丹术法相辅相成”旗号的江湖术士们。

“武林大会”,群魔乱舞,热闹非常。

幸好杨影从东海吴家带了些人手回来,作声援帮衬,“任小七爷”才得以终日地躲在书房。他连躲数日,一直躲到这一期的“武林大会”,也鼓罢旗息,曲终人散。

天风山山光西落,沈庄别院内残存的几丝烟火气也消散殆尽。

偌大的别院之内,终于,又独剩下任七绝一人。

任七绝推开书房房门,心道:不如先于山中小转透透气。待夜月东升,再下天风山前往武林水,到湖中拾梦亭内去坐坐。

他拿定了主意,便大步流星地跨出沈庄别院的大门,一路沿天风山脊岭向而下行,见清泉汇流,古树相抱,奇岩怪石重叠,觉得胸中倦乏之意也骤减许多,便想再山中多转转。于是他刻意地偏离开大路,而是沿着林木掩映的小路,朝天风山山中深处而去。

然而,行不多时,却闻山风四起,随即山中鸡鸣不已,风声亦愈演愈烈。任七绝所行的这条山中小路,林木高耸,不见天日。他只得先由小路原路退回,直至重返山中大路,抬起头来才见天色阴郁,沉云染墨。恐是暴雨将至。

“拾梦亭,今夜是别想去了......”任七绝当机立断,决定折返山顶别院。偏偏此时空中电闪雷鸣,顷刻之间,便大雨如注。

风声雨声雷声穿林打叶,如洪潮来袭,又如千嶂倒塌。

任七绝心道:“不妙。”他施展轻功,一路狂奔回山顶至别院门口立于檐下,低首自顾,见衣衫仍已湿透,不禁摇头自嘲。他抬手正欲推门入院,却闻院内似有鼓声传出。

鼓声?

何来鼓声?幻觉。定是幻觉!不过是这狂风骤雨在冲击自己的耳鼓罢了。

任七绝明明笃定鼓声为他的幻觉,他欲推门的双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顿住。是狂风骤雨也好,幻觉作怪也罢,他不能自抑地随着这声音,于心内一震、又震、再震。

这声音令任七绝心口心脉如擂、心弦骤紧,避无可避。他不禁暗自思忖道:莫非真的是鼓声?莫非真的是......“钱大人”?任七绝沉下一口气,推门而入——

见客堂正中,那副书有“青山元不动”的横匾之下,确有一人!

而那人,却并非是“钱大人”!!

那人立于主位紫檀椅几之前,他一手握着羊皮旋鼓“咏月”的柄端,另只手持金丝藤条鼓鞭,他一下、一下、一下地在敲!!!

任七绝如同被雷电劈中。他望着那击鼓人的背影,呆立在院中。

风雨愈烈,模糊了天与地,似是要将天地冲垮。鼓声早已被这横天的暴风骤雨声侵蚀,但它仍响在任七绝耳畔,如同十万军声喊彻,一下、一下、一下,他毛骨欲竖。

客堂正中,“青山元不动”之下,击鼓之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见院门开着,而院内一人正立于狂风暴雨之中注视着自己,雷打不动。堂中击鼓之人满脸错愕,有些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院内,任七绝仍是一动也不动。

良久。击鼓之人蹙了蹙眉,似有所思量,随即从客堂中走了出来。他冒着雨快步走到任七绝跟前,抬起手臂将手中的“咏月”为任七绝执伞一般高举过其头顶。他于“咏月”之下,专注地看着任七绝,眼光中弥漫着好奇与疑问。

任七绝回望着他,听他开口问道:“你,为何不进去?”

待他归来之日,待再见他之时,“我,当作何反应?”任七绝并非没有想过。

十年前,任七绝自然是想过,想冲上前去对他大吼大叫大肆咆哮:“沈家庄那一夜,你去哪里了?爷爷没了!你知不知道?”

九年前,任七绝也曾泪不自禁。空得了一身武功,竟无人可打、无人可骂?等他回来,只想用这身武功狠狠打他,再狠狠骂他。

八年前,任七绝泪尽,不再言悲只余怨恨。打他,骂他,又如何能解心头之恨?如此不告而别的狠心之人,应受七绝刀千刀万剐。

七年前,任七绝仍打算再见他之时,定要向他问个清楚——问他是否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六年前,任七绝只想:此生还能再见他。他仍活在这世上。

五年前,任七绝不敢再想,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他。

四年前,任七绝不愿再想他是否仍活在世上。

三年前,任七绝时常自语道:“不想,便忘了。”

两年前,任七绝言之凿凿,咬定自己忘了。

一年前,任七绝无奈苦笑:明明忘了。却又为何想起。

而此刻......

此刻,任七绝望向他。一隔经年,他却眉目未改,犹是当初的模样,神采一如往昔。唯发稍改,此刻他一头长发无束,贴在颈侧,同他一袭白衣,均已被雨水打湿。

任七绝:“你,为何穿着我的衣衫?”

“嗯?里面有一位姑娘,余姑娘,她给……”

任七绝截他道:“是星悠来了?她在里面?”

“嗯,那你,你......还不进去?”

“谁说我不进去?”任七绝衣衫鞋履早已湿透,发如新沐。他淡定自若地抹了一把眼睫处挂着的水珠,“倒是你,我从前不是同你说过,叫你少去到水里。”

“嗯?你说什么?”

任七绝抬眸,看向那人手中高举的“咏月”,说道:“我说,羊皮娇贵,不可沾水。”

那人将“咏月”举得更高了一些,他倾身问道:“羊皮为何物?”

……

任七绝居天风山二十六年未动,深谙立于山顶,左可观西泠,右可眺钱江,下可览城池;而上,可望天风明月。

原以为今夜狂风骤雨,沉云蔽月。此刻方知,云出青山,月仍在。

今夜之月——“咏月”,竟为水月。而水月下,似有隔世人归来。

1. 出自《五灯会元》,“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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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P 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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