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湖楼雅间里,掌柜夫人为任七绝添了一壶好酒,她又叫来小伙计,吩咐他清理掉桌上红红火火的一片狼藉。
小伙计手脚麻利,满桌凌乱顷刻杳无踪影,桌面一转眼光洁如新,亮得能照出个人影来。掌柜夫人端上茶盘,为任七绝和“钱大人”续水斟茶。而任、“钱”二人颇有默契地,谁都没碰茶杯。
任七绝思绪凌乱,一下子也收拾不出个喝茶的心情。
“钱大人”则效仿任七绝先前,手指一圈一圈地拨弄着桌子上的调羹。她几不可闻地叹道:“流光百转,斯人不在……”
掌柜夫人瞥了一眼“钱大人”和她指上拨转的调羹,柔声地试探道:“姑娘,要不要再吃点别的什么?”
“钱大人”却如同听不到掌柜夫人一般。她口中仍念念有词,眼光已飘向轩窗之外。
正值季夏之月,雅间的轩窗大敞,将夏夜月湖风光尽数纳入。近可见摇橹船大都已停靠在岸,远可观大艘画舫仍于夜幕下凌波而行。偶有一两艘驶至湖中央,月湖水色与画舫灯火交互辉映之下,湖心的六角亭朦胧之中亦可见。
“那是‘拾梦亭’!如今啊人称‘失梦亭’。”小伙计顺着“钱大人”望的方向看去,不假思索地说道。
小伙计干活时干脆麻利,闲下来也是个嘴快话多的,欲为姑娘再说上一段“此亭因何得名”,却见掌柜夫人递来一个眼色:
平日里和途经余州的江湖朋友说说就罢了,权当解闷。如今“失梦”的任小七爷就在跟前,当着正主的面提起,是想给他解闷?还是添堵?
小伙计脑筋一转,霎时会意,接连在心里骂自己蠢笨,他偷偷地瞄了一眼任七绝:幸亏夫人提醒,及时收住,尚未惹得任小七爷不悦。
而“钱大人”却在小伙计默不吭声后,不失时机地问道:“失梦?有趣。失的是何梦?又是何人失梦?”
掌柜夫人不禁扶额:这美貌的姑娘可如何是好!缘何人情世故竟丝毫不通啊?好好地问她话,她就漫不经心,不予理睬。旁人多嘴了一句,她却格外留意,不但听了个清清楚楚,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人情世故丝毫不通的“钱大人”,亦如提壶一般,将任七绝从回忆涌动的思绪中强行拖拎了出来。
“他觅她不见,我寻他不得......”任七绝怅然一笑,又道:“如今我孤身一人,闲来无事常于湖心那亭中久坐。所谓‘失梦’,怕是余州城百姓对我任某人的调侃,倒让姑娘见笑了。”
“的确好笑。”“钱大人”转头又望向窗外,“你们寻来觅去有趣得很。皆是笑话。”
任七绝亦将眼光投向轩窗之外,“钱姑娘今日玩得尽兴了,听笑话也听够了,接下来欲往何处,可要我送你一程?姑娘也可同我一道回天风山,权作暂落脚之所。”
原来这姑娘姓钱。掌柜夫人和小伙计迫不及待等着听这姓钱的姑娘如何回话。尤其是掌柜夫人,已在心中揣测了数次:这貌美却少根筋的钱姑娘和任小七爷究竟是何关系?
孰料,姓钱的姑娘显然并不打算和任小七爷一道回天风山,甚至并不打算回他的话。姑娘一把抄起立于桌旁的大斧纵身一跃,直接从雅间大敞的轩窗跳了出去。
小伙计眼睛睁得圆:什么情况?
掌柜夫人脑筋转得快:望湖楼并不高,钱姑娘性命无攸。她持兵刃在手,应是有功夫在身,断然也不会受伤。
任七绝起身急匆匆地追出雅间。掌柜夫人眼疾手快地拿上他落在桌上的酒壶,追至忘湖楼门口。
“小七爷!酒!”
任七绝头未回地接过酒壶道了声“多谢”,脚下的步伐未停,酒钱亦未付。待他绕到忘湖楼雅间轩窗之下时,早已不见“钱大人”的身影。
天色渐晚,西泠湖岸陆陆续续酒阑人散。任七绝无暇去顾风恬月淡,唯有四处留意“钱大人”的影踪。
找寻了不多时,他便瞥见不远处,一袭轻如羽翼的衣裙于一商铺门前飘闪而过,流光溢彩,惊鸿一瞥,不正是那跳窗而别,不辞的“钱大人”!
任七绝大步流星追上前去,恰赶上店铺的掌柜气急败坏地从铺子里追出来:“姑娘留步!你还没给钱呐!”
“王掌柜?”任七绝一怔,再一抬眼,便见商铺门匾上所书——“王扇”。一笔一画错落有韵,疏密有致。再熟悉不过了,爷爷的字。任七绝心道:这扇铺,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任家小七?“......任小七爷?”王掌柜不禁惊讶道。
“许久未见。王掌柜,诸事可好?”
王掌柜朝任七绝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王扇”王掌柜,曾是任家爷孙二人书画雕工的老主顾,与任千篆算得上是旧识。自任千篆殒命在沈家庄后,任七绝也再未来过扇铺里。王掌柜后来亦听闻任七绝当上了其外祖家——沈家庄的庄主。
与当年的“小七”,现在的“任小七爷”......多年未见,诚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七绝:“呃,方才的那位姑娘?她......”
“啊呀!”王掌柜方才想起此番追出扇铺所为何事。
“那姑娘,她将挑中的扇子拿走,却没付银两!也是巧了!她拿的那把,正是你......任小七爷您作了画的!我妥善收存多年,不轻易从架上取下示人。今日正要打烊,却见贵客登门,便把它拿了下来.....看那姑娘一身穿戴,唉,竟是我以貌取人了!”
竟是贵客“钱大人”不给钱。
“原来如此!”任七绝笑道,“扇子权当是我买了回去。王掌柜,任某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拜访。”
从“王扇”店铺门前离开,任七绝不假思索,便朝着拾梦亭的方向疾步而去。关于“钱大人”行踪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任七绝此刻并不想去深究。
早些时候,他便未能搞清楚:我为何要跟着她下天风山来?
索性,搁置一旁。
他亦预感晚些时候也仍不会想明白:我为何要追着她往武林水去?
干脆作罢不想。
行至湖岸水边通往拾梦亭的长堤处,任七绝隔堤眺望,果不其然,见“钱大人”一手拿扇,一手持钺地立于亭下,仰头凝视亭匾。
果然……似曾相识。
任七绝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
他不疾不徐地踏上长堤,行至亭下,绕开“钱大人”而径自朝亭内而去,入亭坐了下来。而“钱大人”眼光跟随着任七绝身影,又浮现出几抹与她芳龄毫不相称的研判:
“你寻我而来?”
“钱姑娘,何必明知故问?”任七绝仰首一饮,手中所握酒壶里的酒,顺喉而下。
“钱大人”几步走到亭中,到任七绝的对面也坐了下来。“天下的人,我想看便看,想问便问。”
“为何不告而别?”
“告别?为何告别?又向谁告别?这天下我想来便来,我要走便走。”
“想来便来,要走便走……原来如此!”任七绝“哈哈哈”地大笑三声,“竟又是任某自作多情?”
孤月当空,清光冷彻,月下湖水湖烟亦显得无情。任、“钱”二人相对而坐,无情更无言。
任七绝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酒壶里的酒。
“钱大人”将手中折扇“啪啦”地展开,闭合,再“啪啦”地展开......
任七绝只觉酒意逐渐漫上胸口,呼吸间,两耳边,亦开始灼热。万籁成噪。他忽然开口高声道:“钱姑娘!”
对面“钱大人”合上了扇子。
“姑娘手上的这把黑纸扇,是以上好的柿漆,用桑皮纸,配楠竹扇骨,经过八十六道工序而制……”任七绝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些醉了,开始不知所言。
“钱大人”又将扇子展开——
墨黑的扇面上,好似浮出一条金鳞紫鲤,暗紫洒金,流于黑墨之上忽隐忽现,浅浅几笔勾勒,栩栩如生。而扇面上金鳞紫鲤的右下方,则盖有作画之人的私印。
任七绝只见“钱大人”凝视着盖印之处,又听她一字一顿道:“‘任’,‘七’,‘绝’”......他亦一声长叹——
“当真是任某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么?钱姑娘,为何偏偏挑了这把扇子?为何如此在意我的名字?姑娘同星悠有缘,同我,当真无缘?”
“钱大人”:“你我若有缘,你要如何?”
任七绝自止不住地意识逐渐混沌,他听见自己语气亦变得微微散乱,“钱姑娘,你可知,我对你......始终存疑!我对你我之缘,好像有千头万绪,却又不知应该从何处开始理......”
“理不清,你又当如何?”“钱大人”语毕将手中折扇一挥,指向任七绝,“我问你,你觉得此‘扇’,它只留一半,不‘圆’,是为何?”
“扇?半而不,圆?姑娘问我为何??”任七绝思绪模糊凌乱,亦开始有些辨不清“钱大人”所问、所言。
“余星悠说你见多识广天下之事,连你也说不出吗......”
“钱姑娘,呵......”任七绝仰首举起酒壶欲饮,摇了半晌才发现壶内早已尽空,一滴未存。
“钱大人”收了扇子握在手里,叹道:“流光百转,斯人不在。天上天下空留个我,还握着她的通天,握着她在通天上刻下的名字——‘钱、扇、圆’。‘扇’,空留一半,却不能复‘圆’!无趣!无趣至极!”
“姑娘!”任七绝恐怕自己是真的醉了,天地微旋,眼前亭栏忽近忽远......他终于将酒壶搁下,轻阖了双眼:
“这世间,天上的月尚有圆缺,天下的人亦有悲欢。流光已逝,初心不在!钱姑娘,你又岂能怪扇它止于一半,而不能圆?你可知,世间的人本就难团圆。这世间的事亦难以周全。”
“钱大人”毫无征兆地大笑了起来,“咯咯咯”地笑得癫狂。
任七绝阖着双眼,云里雾里,只闻那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钱大人”笑罢叹道:“‘任’、‘七’、‘绝’,你又可知,你的名字,与你这把‘扇’,连同你说的那团‘圆’,皆握在我手里!有趣!有趣至极!”
“呵,姑娘尽管拿去!”任七绝半醉半醒间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已同王掌柜说了,权当我将扇子买了回去。你我既有缘,我便送你!”
“钱大人”冷笑一声,“你我若有缘,‘钱、扇、圆’你也尽管拿去!或许,隔日我便会送来给你。”
“隔日,我自会去送还扇钱……”任七绝又东一隅西一隅地想到:“还需送还望湖楼的酒钱......”
“钱大人”默了半晌,“但你的名字,同这把扇子,我再来时恐怕也无法送还。”
“......既是送出之物,岂有要还之理!”
“待我再见你时,你作‘永月’,亦永不复还!”
“咏月?”,任七绝听见自己问“钱大人”:“何为‘咏月’?要如何做?”
“钱大人”则幽幽地答道:“即是人月永团圆,半扇亦能复圆......”
任七绝听她“嗤嗤”一笑又道:“余星悠不是说——‘七绝哥哥,什么修复不好!’”
“什么修复不好......”
……
哈哈哈。
钱姑娘啊,星悠所言,才是笑话。
是天大的笑话啊。
我,什么都能修复?
我什么都修复得好??
若当真如她所说,我,什么都能修……我失去的家,失去的人,我失去的团圆,我怎么一样都复得不了?
这世间遍地的破碎与残缺,又该怎样去一一修补复原,逐个复圆周全?我为何竟也完全不知道?
……
半扇,要如何将其复圆?爷爷,你会知道么?
任七绝似乎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在问爷爷。于是,他屏息凝神,更仔细地去听,却始终听不到爷爷的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地方回旋往复,四散开来......倏地,回音又聚合到一起,化作一缕,向着远方而去。
任七绝心中一紧,赶忙施展出吴仲通的轻功,追循着飘远的回音而去,一瞬地便掠过了武林水,回到了天风山山顶的茅草屋,他看到屋内案前,爷爷微微地俯下身,在雁鱼灯下凝神提笔。爷爷皱纹横生的手,依旧执笔有力,转腕成风,纸上墨意流转,生出了“王”、“扇”二字。
“小七啊,来来,来看!这是给王掌柜扇铺的。我先题于纸上,再依字摹刻上匾。你来评一评,如何?”
任七绝凑得近了些,可哪里有“王”?哪里又有“扇”?他眯起眼睛,只觉得眼底一片浮光,而纸上的字密密麻麻,飘飘浮浮,无论如何也辨认不清楚。任七绝心说:这字也太小了,我看不清。
爷爷仿佛能听到任七绝心声一般,“嘿嘿”地一笑,回他道:“你可莫要轻视爷爷的刀功!若是让你这孩子三两下地便能看得真切了,那还怎能称为绝技,怎能叫作‘寸许之地,藏万卷书’?”
寸许之地,藏万卷书?爷爷的微刻之技?
爷爷他,手里拿着的......任七绝定睛一看,爷爷手中握着的哪还是笔,早换成了一把木柄玲珑,细锋如针的刀。是爷爷的微刻刻刀,任七绝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是爷爷特地带去沈家的微刻刻刀。是那晚,爷爷死在沈家庄时,仍握在他手里的那一把微刻刻刀啊。
“小七,你看这刀锋入处纤至毫发,执刀时要心无旁骛,指微颤而不能乱......”
爷爷......爷爷!!爷爷!!……任七绝使出了全身的气力,才将唇齿间似有万钧重的锁的撬了开,他拼命地张嘴,却仍是喊不出一丝声息。
而爷爷任千篆潜心沉浸于微刻技艺当中,仿佛丝毫察觉不到任七绝的异样,他的目光始终低垂着,温温缓缓地言道:“微刻之字,一笔一划虽细若蚕丝,微如尘埃,这字却仍要刻得端端正正而有君子风骨......”
别再说了!爷爷,不要去沈家庄!不要去!别!!去!!
“别——去——啊!!”任七绝如冲破了千重万障一般地,竟将“别”、“去”二字喊了出来,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嘶声厉喊,周身一栗。
然而晚了,是么?爷爷根本没能听见,难道不是么?
爷爷他,是跟同舅父沈必一道去的沈家。沈家请爷爷去帮忙微刻,要刻在一样爷爷尚不知是什么的物件上。任七绝又想起,他自己,不是也跟着一同去了么。那晚,爷爷他们进了舅父沈必的书房,而他自己和大哥沈成峦则一直等在客堂......不是么?
任七绝决定不等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推开书房的门——
他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预感,却仍是不能自抑地还抱有着一丝侥幸。而当这道门被推开,门后,沈家庄二舅父沈必的书房里,墨香与血腥交织的残景惨象再一次地呈现在眼前,任七绝心底似乎忽地一明:哪里还有侥幸可存,他再次来到此处,不过是将他心里的“预感”一一印证。
外祖父沈规,还坐在书房正位沈必的那把椅子上,他双目尚未阖,头颅却已被拧得偏了。外祖父的脚边,便是仰面倒地的二舅父沈必。沈必胸口正中笔直地插着一柄长刀——沈家刀,从他胸前刀口涌出的血,蜿蜒曲折了一地。
沈必的血迹也流经了书案旁,跪伏在地上的女人,任七绝早已知道,她是大舅父沈斌之妻,二哥沈文骁之母。任七绝与她未见过几次,对她印象模糊,即便是在她死的这刻也仍看不清她样貌,唯见血染红了她的衣角,也染上她贴地的额头和几缕碎发。
爷爷,在哪里?......爷爷,他躲到了书房的一个角落里,蜷作了一团。
爷爷的身躯看上去居然那么小,他两只手臂环抱着膝,将头也埋进了手臂里,而他一只手上还握着那把小巧玲珑的木柄刻刀。书房的这个角落里,爷爷的四周并没有任何的血迹,故而,他看上去真的很像,只是很冷,因为太冷所以睡着了,就在角落里蜷缩着,一动不动地,睡去了而已……
任七绝偏过头,不再去看书房的这个角落。他如同突然遭受到了某种重击,思绪尽断,头脑中一刹空白,而随即,一个强烈的念头冲了上来——天气凉了,要立即去为爷爷——寻布被!寻一床最厚最暖的布被!!
任七绝用了全力,几乎是将茅草屋的木门撞了开,他要进到屋内去翻找布被,却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双脚,他想发出声音,却如被人死死地扼住喉咙一般......他放弃地闭上了双眼,却仍然能看得到,窗前,居然有人——
茅草屋内,窗前站着的,是阿天。
阿天手里拿着玉雕正在端详。透过编菱栅格的斜阳碎光,洒在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上、那张俊美无俦的侧脸上。阿天转过脸看向任七绝,嘴角微微地向上牵起,“他同我,很是相像。你刻得高明。”
任七绝身体气力早已耗尽,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动用出此生所累所蓄的全部的念力、意志力,教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阿天的跟前......然而他却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阿天,只是死命地抓着阿天的手臂,仍是说不出话来。吼不出来。哭不出来。
阿天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一连地问道:“你怎么了?小七?小七,怎么了?”
任七绝见阿天伸手,他的手绕向自己发上的簪刀。
阿天指尖从左至右地抚过簪刀的柄身,又由上而下轻捋簪刀柄末装缀的那一段流光链,末了,他将这段链挑到了任七绝的肩前,“流光作度,经年犹在......”
犹在......
任七绝终于敢抬起头,回望阿天的一双眼,不知为何心底那些——“爷爷没了!你不见了!爷爷没了!你也走了!爷爷没了!你去哪里了......”此起彼伏的嘶吼声,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凝视着面前的阿天,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不禁自问道:“是啊,我是怎么了?他没有走,是么?他还在!是么?”
“你在拾梦亭中所问我的,我细思过了。待我寻得芳袭,带她回去问明白、理清楚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看你和爷爷。”
任七绝当然记得,怎可能忘得掉,九年前的除夕夜,阿天对他说过的话,而此刻再次听到,积压于心底的狂悲一瞬地转化为狂喜:原来如此!他是回来看我了?他回来了。是么?
而任七绝又本能地,即刻将这份狂喜按下,意识深处提醒着自己切勿乐极生悲,对眼前的状况亦绝不能去多想,只求难得糊涂地苟在当下......
木门又开启,爷爷他披风带雪地从屋外进来,“小七回来了啊!菜都要凉了。”
爷爷也回来了?是么?
一转眼的功夫,爷爷和阿天在桌子上摆满了菜,鸡鸭鱼肉,酸甜辣咸。
爷爷高声说道:“除夕夜,不吃苦!只享福!小七,怎么还傻站着,还不过来吃年夜饭!来晚了,可就要都被你哥哥吃光了。”爷爷说着,“嘿嘿”地看向阿天傻乐。
“小七,过来。”任七绝听到阿天也在叫他。
阿天......哥哥?是么?
……
哈哈哈。
爷爷这老骗子啊!
要怪这个老骗子,问他‘如何复圆?’,他便引我入一场复圆的梦啊。
也怪忘湖楼今日之酒,着实不寻常,莫不是用前尘往事酝酿成的?倒要去问问掌柜夫人了!
罢了。还是怪梦醉太短,梦中团圆虽好,只怪自己,身在梦中竟也能知道不过是梦。
最该怪的,是自己年少时。何曾敢喊过他一声“哥哥”……
……
朝日始出,任七绝才完完全全地从醉梦中脱出,经年失梦于“拾梦亭”,昨夜却在“失梦亭”内拾了梦,讽刺至极,他亦叹自己“狼狈得可笑”。
他起身环顾四周,晨光熹微,亭外西泠湖染翠,而“钱大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起“钱大人”最后的一些言语,却又像极了梦。
任七绝不禁心道:莫不是连那“钱大人”本人,都是梦?
……
“梦?”余星悠重复他道。
沈庄别院内,余星悠正站在客堂中央,面朝北墙高挂的那幅横匾——“青山元不动”,聚精会神地听于堂中主位而坐的任七绝说昨夜发生的事。
末了,任七绝起身于堂中来回地踱步,连叹和那“钱大人”相关的一切,甚至连“钱大人”本人,都“虚实难辨,如梦一般。”
余星悠冷不防出手探向任七绝前额,被后者一掌挡了回去——“别闹”。她两手一甩,不平而鸣:“我可没闹!”又将脸贴到任七绝眼前,声音压得轻若蚊吟:“倒是七绝哥哥你,你烧不烧?”
任七绝以手中空酒壶的壶底抵住余星悠的额头,将她这颗没正型的脑袋轻轻一推。
“七绝哥哥,你莫不是烧傻了呀!”余星悠顺势后退,捂着额头笑道,“大人......那位钱,大人昨日就在前院,怎会是梦!沈文骁和影叔他们也看见了呀,影叔你说是不是?”
杨影刚进客堂就被问得一愣。他本是来催余星悠用饭的,早上去送饭菜见她房门敞开,空无一人,便料到她人定在前院等庄主回来。
又听她笑着问庄主道: “不过‘咏月’,究竟是个什么宝贝?七绝哥哥,你既已烧得傻掉了,确定没记错?”
“‘宝贝’?”杨影立刻看向任七绝:“庄主,有宝要鉴?什么宝物?那‘有钱大人’的宝物?”
余星悠不留余地,杨影刨根问底,全然不顾庄主大梦一场后身心俱疲。任七绝苦笑着摇头说道:“影叔,帮我拿些吃的来。”
……
“也就是说,昨日,那疯疯癫癫的‘钱大人’,十有**是来请庄主出山,赶制一件宝物,名为‘咏月’。她说‘隔日’,那岂不就是明日,便要来取走此物。而她却连‘咏月’为何物尚未交代清楚,便不见了踪影......”杨影手上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碗筷残羹,嘴上又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通。
余星悠抢在杨影收走盘中最后一块酥黄独之前,迅速拿起,扔进嘴里,囫囵不清道:“她也并非毫无交代唔,我们尚有一些线索,七绝哥哥不是刚念过一首名为‘咏月’的诗......“
最后一块酥黄独也入腹,余星悠摸着自己的小腹,唇齿清朗地念道:“昨日圆,非今日圆。”
“星姑娘,庄主刚才说的是‘昨夜圆,非今夜圆’。”杨影纠正道。
余星悠弹了弹身上的酥黄独的碎屑:“大差不差,反正是圆。”
“即便咱们笃定那‘钱大人’欲造一圆形宝物,”杨影以两手比划了一个圆,“这圆形的宝贝可多了,玉壁?金银奁?......”他看了看任七绝的脸色,又道:“庄主,你可留意过她那宝裙?绝非凡品!‘钱大人’想必非富即贵,又亲自特地上天风山来请庄主,她想要的,定不是个寻常物件。”
“七绝哥哥,咱们不是与段公子说好今日一同去东海?与其听影叔和我在这里瞎猜,你为何不借这一趟去问问轻篌姐姐呀,她‘东海第一才女’的头衔可不是浪得虚名,也许她知道些咱们不懂的。”
任七绝正有此意,不想被余星悠抢了先,难得她今日说得头头是道,且与他不谋而合。
“阿影,你便留在山上。若明日钱姑娘真的来了,向她问问清楚。无论她想要我做何物,一两日怕是不成......算了,问她恐怕也问不清楚,那就留她一留。”任七绝略一沉吟,又道:“星悠,去问段公子一个时辰后可否动身。今日去,明日我便能赶回来,钱姑娘若真的现身,我也可亲自向她问个明白。”
“七绝哥哥,别人想请你喊破喉咙你都不理,你却为何对那位大人如此上心?”
任七绝顿时觉得头间隐隐痛意又起......
西泠到东海,马车车程不过大半日。夕阳未落,任七绝、段淳一行人便抵达东海吴府门前。
阿金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左右观察,只在心里感叹:“东海吴门,连门都这么高大,这么气派的吗!比起我花城城门,有过之而无不及!”临行前,段淳教导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亦多次叮嘱他“不可乱讲话”,他谨记在心。
余星悠昨日已派人给东海送过信。此时吴府陈大管家和几名家仆已在门口候着。大管家迎上前去:“小七爷,余姑娘,大小姐在东院里等候二位。这位便是段公子吧?”
“陈大管家,”余星悠敛衽而拜,“这位正是段陈,段公子,与其随从阿金。烦请带他们去客室休息、用膳。”余星悠又对段淳和阿金说道:“天色渐晚,二位不妨先作整顿,明日再与我轻篌姐姐和七绝哥哥谈正事。今晚我们碰巧还有些家事要说。”
“劳烦余姑娘了。”段淳对余星悠说道,又朝任七绝微微颔首,便同阿金跟随陈大管家和家仆而去。
余星悠:“庄主,想什么呢,还不走呀?”
任七绝笑而不语地随着余星悠一前一后进入府去,心道:星悠剑法的确不灵,装相则时灵时不灵。
吴府上下对任七绝和余星悠都颇为熟悉。他二人在府中自由走动,并无人在意。任七绝和余星悠直奔东院“松梅居”而去。吴轻篌正合着眼坐在院内的石凳上,身旁的侍女小声道:“大小姐,人来了。”
吴轻篌睁开眼,一脸倦容。她朝任七绝和余星悠微微点头,便起身将二人领进卧房,带到吴门老太太床前,很快又将人带了出来。
任七绝上次来东海探望吴门老太太,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不想数月之后,人已气弱游丝。
吴轻篌反倒来安慰他:“不必太难过,祖母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下还以大伯配的药吊着口气,却是终日昏睡不醒。她若知道你和星悠来过,必然是很欣慰的。说起来,小七,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轻篌姐姐,你莫要怪七绝哥哥。我回来陪你和老太太,如何?姐姐可还愿意收留?”
吴轻篌很是诧异地看着余星悠。
任七绝亦有些意外,星悠丝毫未与他提起,不知她此话是认真还是戏言。罢了,她想怎样都由她去。
“轻篌姐姐,这些我们晚些再说。我昨日让人带话来,提到的那位段公子,人也已在府上了,你明日再去会他吧。我和七绝哥哥另有事情要请教你。”
“花城普洱之事,全凭小七做主,我出不上主意。但段公子于东海是客,我理应招待,明日必会去见他。”吴轻篌看了看二人,又道:“另有事情,是指何事?”
“请姐姐解梦呀!”余星悠将今早听来之事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望湖楼的鳝段粉丝在她的描述下不仅色香味俱全,亦有添油加醋之嫌。
本已是倦容满面的吴轻篌,也不禁展露出几分笑颜,说道:“这位‘钱大人’钱姑娘,着实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趣人!至于她所求的‘咏月’,我猜......”
任七绝:“轻篌姐姐,但说无妨。”
吴轻篌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猜,她或许是想要小七你为她做一柄扇子。”
任七绝:“轻篌姐姐如何先知?”
“先知?此话何意?”
“钱大人”言谈行为诸多不寻常之处,她从“王扇”拿走了一把扇子的经过,任七绝今早并未和余星悠提起。听任七绝将“王扇”相关悉数道出,吴轻篌点头道:“原来如此。”
余星悠:“轻篌姐姐是如何知道那大人想要扇子?”
吴轻篌:“有一首鲜为人知的“咏月”——‘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你们可曾听说过?
余星悠摇摇头,“什么见什么见,什么什么见,然后呢?”
“‘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我猜想钱姑娘也许是想要喻示急于归家的心情,或是思念故去的家人,而将月比作扇。但她既拿走了小七的一柄扇子......钱姑娘心中仍然想要之物,我也无法断言。”
任七绝:“即便问她,也未必能问清楚。”
“钱姑娘含糊其辞,似乎有心不愿说明,而让你去猜。”吴轻篌语落不经意间抬头,见天光未暗,月亮却已早早地显露出来,她忽地想到了什么,“钱姑娘既已拿走一柄扇子,如此,小七,你莫不如再制一面旋鼓送与她?”
任七绝:“旋鼓?请轻篌姐姐详解。”
“可作二解。”吴轻篌娓娓说道:“‘咏月’必有‘月’,月在天,而圣人云‘鼓似天’,旋鼓形如圆月,鼓面朝天。神形兼备,此为其一。‘咏月’亦在‘咏’,‘咏’则必发于声,旋鼓有声,正所谓‘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声情并茂,此为其二。”
“神形兼备。声情并茂。妙哉妙哉!”余星悠拍手称道。
“旋鼓——甚妙!”任七绝素来敬佩吴轻篌的博文强识,他料想便是“钱大人”她自己对“咏月”,也未必有更好的解法。
任七绝谢过吴轻篌,思忖片刻,对余星悠说道:“我这便回去。”
余星悠:“你不是说明日?”
任七绝恐杨影翌日得见“钱大人”,问不清楚也留不住人。既已向吴轻篌请教完毕,还是连夜赶回去,亲自等“钱大人”比较妥当。至于段公子,就先由吴轻篌与余星悠安排。等见过“钱大人”,折返东海,与段公子再议也不迟。
吴轻篌望着任七绝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禁叹道:“这么多年,从未见小七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过。”
余星悠则抬头望天。风逐云动,月圆如珠,她柔声念道:
“昨夜圆非今夜圆,
却疑圆处减婵娟,
一年十二度圆缺,
能得几多时少年。”
1. 出自杭州王星记“黑纸扇”制作工序
2. 出自李贞白《咏月》,“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
3. 出自《荀子》,“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
4. 出自《荀子》,“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5. 出自李建枢《咏月》,“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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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P 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