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湖楼雅间内,任七绝眼中映出桌上红红火火的一片狼藉,他看似面无波澜,实则头痛难抑。他望向雅间的门,心道:掌柜夫人为何这样慢?请她添的酒为何还不来?
久望不至。
却瞥见“钱大人”仍是一脸诧异,十分不解地望向他自己。她目不转睛,望眼欲穿,甚是殷切,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
“我欲知后事如何心切!”
“阿天究竟何人,你且快些分解!!”
“不等下回!!!”
任七绝只觉头痛更甚。
罢了。
若要说起来,他九年前,第一次从爷爷口中听到“阿天”这个名字时,亦如方才“钱大人”的反应——“阿,阿天?”
“阿,阿天?这算什么名字?到底姓谁?名谁?居住何处?做什么的?爷爷你没问问清楚他是谁,就随便地把人带上船来?”
“小声些......你这孩子,体面点。”任千篆一手提着酒壶的细脖,另只手搭在孙子任七绝单薄的肩膀上。爷孙二人站在停靠西泠湖岸一叶瓜皮小舟的船头之上。
一抹塔影半湖月色下,任千篆蹑足附耳对任七绝说道:“我自然是问过了,我问他:‘小公子,贵姓?’‘小公子,如何称呼?’ 他答:‘天......’”
任七绝:“天......?然后呢?”
任千篆:“‘天......’,就没然后了,他便不吭声了。”
任七绝:“......”
任千篆回头瞄了一眼这位自称“天......”的年轻公子。
“天......”他端坐在瓜皮小舟的船尾,正对着满天星河发呆。
任千篆不动声色,继续对任七绝附耳道:“你看他那样子,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家中遭逢变故,他逃跑出来的都说不定。我们啊,莫要强人所难,刨根问底了。济困扶危,雪中送炭,此乃君子。揭人伤疤,戳人痛处,可非君子所为。他既说‘天......’,索性就叫他‘阿天’吧。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嗯,听着有些道理。”任七绝点点头,瞥了一眼爷爷手中酒壶,说道:“不过,爷爷,你几时改头换面自称君子了?”
“噫!自称君子?任哪个有点道行的来看看,爷爷都是表里如一真君子!”任千篆捏了一把任七绝的脸,“你,你还不及二九,小得很!才十六岁,自然看不透!这阿天的年纪看来有二十五、六,虽也是个年纪尚轻,涉世不深的,毕竟长你一旬,该不像你这般少不更事道行浅。有些人,有些事,应是能看得懂、看得透了。”
任千篆又往后瞄了两眼,“你看这阿天长得,模样甚好啊!眼明心亮。”
任七绝也转过头向船尾看,恰巧见阿天不再望天,而是调转眼光望向船头这边。二人目光一碰。
任七绝目光一凝。
他随即回了头,据理力争道:“我又有何看不懂、看不透?君子,当远离庖厨,不好酒色。若依此为评断,那爷爷你,杀鸡宰鸭开小灶,日夜纵酒壶不离手,看人家长得好看,就见色起意带人家上船,岂非,真——小……”
任千篆:“噫!大逆不道!”
任七绝:“岂敢,呃,真——俗子?”
“没大没小!”任千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不过,小七啊,若以你这番所说,来评断君子与否,这阿天倒也是妥妥当当,俗子一枚!”
任七绝:“呃?”
“听那边柳树下夜钓的渔翁说,阿天这一夜在湖边,可谓‘阴魂不散’。他逢人便问:‘你可知芳袭何在?你可曾见过芳袭?’有几个渔翁被他穷追不舍地问了数遍,都道他是‘寻芳问柳魔怔了。’”
任千篆“嘿嘿”一笑,又道:“年纪轻轻一俗子,为情局所困,因色成魔,小色魔……”
任七绝司空见惯爷爷鬼扯顽皮,爷孙二人闲来无事也总要胡说八道几句。这番任七绝却并未顺着任千篆胡诌下去,反是一脸认真地问道:“什么寻芳?芳袭?”
“正是。”任千篆浅酌一口壶里的酒,“刚才你尚未醒来时,我问过阿天了。据他所言,他是在寻找一名与其年龄相仿,身着绯红衣裙,名为‘芳袭’的女子。唉,想来,或许他正是为这女子而离家,出逃,亦或二人私奔,却又遭逢变故而离散……不知他究竟缘何来到西泠,孤身在这武林水边彻夜找寻,甚是可怜......”任千篆长叹一声,突然默不作声了。
见任千篆垂首不语,神采于湖光下落寞黯淡,任七绝明白:爷爷怕是由私奔的阿天和芳袭想到了他那可怜的儿子和儿媳——自己仅从他口中听闻过的父母亲。
任七绝心中亦是一动。
阿天。芳袭。
可怜。
任千篆将可怜的阿天带上船时,任七绝尚在半梦半醒中,直到被任千篆叫起来,又听其讲这一番之后,方觉得自己半睡中的所听所见真切了些。想来,“逢人便问”的阿天一上船便问自己:“你可见过芳袭?你可知芳袭何在?”只因自己在船上漂得恍恍惚惚,还以为是梦。
这一夜,任七绝漂在西泠湖上,原本是为陪着爷爷任千篆下山来“抢湖鲜”。
余州城内外,河流湖泊星罗棋布,渔舟聚集。任家爷孙二人虽凭书画雕工的手艺吃饭,并非以渔为生,然爷爷任千篆好吃,爱鱼,亦爱渔。
任千篆生于朔方,而立之年携幼子南迁,安身西泠,从此入乡随俗,迷上湖鲜。他在口味上挑剔,种类方面讲究,庖厨内外皆花得功夫。偶尔同湖边老主顾、熟识,借条瓜皮渔船在湖上漂一晚,因:“捕捞要抢在寅末卯初,日未升时,捕的鱼易活,味亦更鲜美。”任千篆常对任七绝如是说道。
任七绝虽从小在爷爷身边,对“吃”却不甚在意,无非偏好些甜食。下山“抢湖鲜”于他,是趁天风脚下闹市商铺打烊前,饱食些糖糕蜜饯,再到湖里船上乘凉,夜静俯看银河,坐睡船自流,一觉好梦至寅末卯初。
船时而停靠,想必是爷爷闲来无事上岸,去找岸边夜钓渔翁说说话。待再听到船上有脚步声响,任七绝也只道是爷爷回来了。却不料这夜,恍惚中似有花香袭来,半湖烟雾中升起,呃,桃花一对?
任七绝:呵,西泠六月,荷花倒可信些,何来桃花,梦境罢了!梦里桃花,你可诓不着我!呃,既是知梦,为何不醒欸?怕是早些被爷爷这老骗子灌了些酒的缘故。芳袭?什么芳袭?芳袭何在?书中道,“芳气袭人是酒香。” 自然是酒中呵!桃花酒......
“这是我孙子小七。他少年人不胜酒力,喝了几口就有些醉,还懵着没醒呢。”任千篆对阿天无奈道,“唉,你这小公子,当真是‘逢人便问’,甚是执着!等他醒来你再问不迟。找了一夜,去船尾坐下歇歇吧。”
阿天:“多谢你。”
……
小小渔船如缺瓜,首尖尾平,不过五丈长,任七绝于船头几步迈到船尾。
见阿天又在仰望星河,并未介意自己,任七绝再近一步,说道:“我不识芳袭,亦不曾见过芳袭。但你......呃,呵,”任七绝哑然一笑,轻声道:“你此刻正在遭花袭,你可知道么?”
阿天目光转向任七绝:“嗯?你说什么?”
“嘘,”任七绝低声笑道:“花脚蚊子。”
阿天专注地看着任七绝,百思不解,“嗯?”
任七绝忍俊弯腰,凑得更近了些,径自伸出手掌向阿天脖颈拍去。
阿天不明所以,抬手欲扣任七绝手腕,却中途停住。怔了一怔,阿天手臂垂了下来,由着这少年在自己颈上无情地一拍一抹,将大花脚花、脚分离。
“蚊中魁首大花脚,尸身这么大个!你看!”任七绝将手心里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尸花、尸脚给阿天看,笑得天真无邪。任七绝又道:“你看你这包块,肿大得惊人,换了我,必定刺痒难耐,而你怎么好像无知无觉?你是修心法的习武之人?亦或是修佛法之人?了了分明,如如不动?哈哈哈哈。”
阿天呆坐着“如如不动”,他一对桃花目里,是眉飞色舞笑眼盈盈的少年任七绝,耳旁是其胡诌乱道,源源不断。
任七绝坐到阿天对面,将双手浸到湖中洗了洗,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放到阿天膝上,“这个给你用。”
阿天侧目而视:“此为何物?作何用处?”
“自然是驱蚊!怎么,你没用过?”任七绝目光在阿天脸上,脖颈,手背......他紫衣长袍未覆盖处逡巡,说道:“嗯......你身上多处已遭袭......你,莫不是也好荷花糕、巧酥、糖蜜饯?”
阿天抬起脸扬眉问道:“荷花糕、巧酥、糖蜜饯,又是何物?又作何用?”
任七绝心想:你又是何来历?话听不懂,世面没见过,还傲气得很......
“我是问你,爱不爱食甜?”
“我居处自有甜食无穷尽。”阿天傲然睥睨地说道。一语罢了,他微微垂眸,瞥一眼膝上香囊,又道:“不过,也只有甜食。”随即,阿天两片薄唇抿紧。
“罢了,”这阿天呆言呆语,任七绝亦无可奈何,他从肘臂、袖中又取出几个香囊,皆放在阿天膝上,说道:“都说蚊虻喜噆嗜甜之人,这说法是真是假且不论,你我之间,比起好食甜的我,众花脚们显然是对只食甜的你,更青眼有加。这些怕是还不够,待回到山上,我再另做一些与你。”
阿天:“山上是何处?”
任七绝轻笑道:“天风山顶的茅草屋,我家。呵,难道说,你有其他去处?”
阿天:“......”
见船尾两个小子说笑起来,任千篆脸上亦神采奕奕,气色恢复如初。他将酒壶挂在腰间,说道:“卯时将至。爷孙撒网鸣榔打鱼去!嘿嘿。”
任七绝:“爷爷!他也去么?他说他没去处。”
阿天:“!我......”
任七绝:“他和我说,他也想吃鱼。”
阿天:“?你......”
“寻芳也须饱腹先!”任千篆精神矍铄地摇起木桨,滔滔不绝道:“毕竟西泠六月,须得好好尝尝这湖中的螺蛳青、三角鲂,六月黄!黄鳝也要得!不过黄鳝嘛,尚要待些时日,到了小暑才最为肥美,与粉丝相配可谓一绝,说到味绝,还有望湖楼的醋搂鱼丸......”
不知不觉,卯时已过。西泠湖由夜入晓。
湖上绛云起。湖中残月疏星依稀。
天风山顶天忽醒,谁家茅屋一声鸡。
半月后,正是余州城内刀门世家——沈家,召开西泠武林大会之期。入赘东海吴门的沈家长孙沈成峦,携其新婚燕尔之妻吴门大小姐吴轻篌,于东海返西泠,前赴武林大会。
东海吴轻篌精通琴棋书画,是任千篆的老主顾,同他交情甚笃;任七绝虽不与沈家来往,但毕竟血脉相连,乃是沈成峦的表弟。任千篆虽非习武之人,但以主顾交情和血脉关系为由,亦前往武林大会,托沈成峦、吴轻篌夫妇利用其江湖人脉,于西泠、东海两地打探芳袭的踪迹,助阿天寻人。
未料,向沈、吴夫妇道清事情原委后,吴轻篌即说道:“这可巧了!”
任千篆从她处得知,确有一疑似芳袭的女子,于半月前现身于东海,而此女子亦恰好前来赴西泠武林大会。
任千篆从沈家庄匆匆返回天风山,将此消息告知任七绝与阿天:“人或许就在沈家庄——小七的外祖家.”
阿天闻此讯后不免有些欣喜,对任千篆连道:“多谢。多谢你。”
任七绝听了却不免存疑:阿天缄口不提芳袭姓氏、身份、与其关系。于偌大的江湖中寻一来历不明之人,仅凭“芳袭”、“绯红衣裙”、“二十五、六,与阿天年纪相仿”,犹如海底捞针。能有如此巧事,亦如此轻巧,人便寻到?
芳袭,当真会在沈家庄么?
……
鱼,在沈家庄的花塘里,彼时倒还游得好好的。
十余尾红鳞火鲤,于清澄见底的塘水中泼刺嬉戏,对着观鱼之人摇头摆尾正欢,对日后此处无人问津,任荒草肆虐、死水一塘的废弃破败残景,何从知晓?
塘中鱼自不知晓塘外事。观鱼人亦无暇及鱼之困。
花塘边上,正观鱼的沈家堂兄弟盘膝而坐,他二人当中,抱臂垂头,将千斤抱负压在胸口,万丈惆怅挂于脸上的,是近日在武林大会擂台上使出浑身解数击败众多对手,却未能赢得心中佳人青睐的沈家二公子,沈文骁。
年轻气盛的沈二公子斗志激昂,不论见了谁都只想挥刀相向与其一决高下,是人是鱼还是虾米皆无不同,均不放在眼里,“却唯有她,与众不同,岂能忽视?”沈文骁自从在武林大会见到她,便对其惦念不忘。此刻,他看似在观鱼,心思则全然不在鱼——“余姑娘,余星悠......”
余星悠,东海吴门的一名侍女,被号称“天下第一剑”的余修收为义女之事,近日于武林大会上盛传,现已江湖皆知。
余修师承蜀中避世高人,自出师行走江湖起便挥剑无敌,虽与东海吴门吴仲通交好,但始终我行我素,亦好独来独往,仅有一仆从跟随,从未收徒。此人此番却于东海将余星悠认作义女,又在西泠武林大会上昭告天下,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亦足见他对此义女的看重。
“天下第一剑”,定会将毕生绝学传予义女余星悠;而与“第一剑”齐名江湖的“沈家刀”,继承人则必是他沈二公子。沈文骁试想,身为沈家长子嫡孙的自己将来势必与余星悠分庭抗礼,刀门与剑宗同担统领武林之重任;又或者,和衷共济,刀剑合璧......
沈文骁不禁脸颊涨红。
总而言之,他如何能不对她另眼相看?而他近日于擂台上不遗余力地击败其他门派一众同辈,亦是有心令余星悠对其刮目相看。饶是沈二公子风头正盛一时无两,侍女出身的余姑娘对他却始终不冷不热,不甚在意,令沈文骁心里极不是滋味,耳旁周而复始的数鱼声更搅得他心烦意乱,胸中憋闷。
“七条、八条!九条、八、八条!七!条、八条......”
花塘边盘膝而坐的沈家兄弟中另一人,是沈文骁叔父之子,沈家庄的四公子,沈成康。男子十五岁,即为“舞象之年”,沈四公子已年满十九,莫说舞象,数鱼尚且不能。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这门功课,炼至九条既为巅峰,无望突破。
若非从大哥沈成峦口中得知,余修今日与大嫂吴轻篌有事要议,而沈成峦又说会带余姑娘来花塘转转,沈文骁是决然不会应其所托,在此督促四弟沈成康数鱼,白费功夫。
他这先天不足的四弟,若能本本分分地作个沈“文”康,老老实实地数锦鲤,数至今日,说不定蒙上天垂怜先祖庇佑,尚能突破九条。而叔父这个武功刀法堪比虾米低微的,心气却比天高,胆敢擅自修谱改派,妄想为儿转命“成”康。即便是改了“成”,又能如何?仍旧一事无成,数鱼不能。若非已有个大逆不道被扫地出门的姑姑在先,叔父这一家恐怕也早被祖父赶出沈家庄了。沈文骁不禁“唉”了一声:祖父终究是年迈心慈了......
沈文骁一声长叹之后便没了动静,早已坐不住了的沈成康却为之精神大振:二哥累了!不用数了!沈成康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松子酥,掐了小块酥饼皮,扔进塘里喂起锦鲤来。
几块饼皮碎屑撒下去,锦鲤们发现了目标争先恐后围上去,水面“啪啪啪”作响。沈成康见状满心欢喜,蹦高嚷道:“激烈争夺!激烈争夺!”
沈文骁:“还争夺个虾米!”
早在沈文骁祖父沈规继任庄主之位之时,沈家就已显现出家业凋零人丁散的颓势,先祖传下的刀谱也残破不全。虽仍与“天下第一剑”齐名,江湖中人真正忌惮的却不是如今的“沈家刀”,而是其与东海吴家的关系。沈文骁自幼跟随祖父遵循其教导,秉承其重振刀门的意志,却也深感令其长吁短叹的“子女不成器”:
父亲沈斌自幼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不幸早逝;叔父沈必姑且挥得动菜刀,便不自量力妄想与天搏;姑姑沈琢大逆不道,早已被扫地出门,不提也罢。
沈家子女不成器,子孙更一言难尽:大哥沈成峦入赘东海吴家,如同被贱卖之人;三弟沈成悦胸无大志,沉迷女人,四弟沈成康则又痴又傻,完全是个废人。亲妹沈文睿,只会涂脂抹粉,忽略不计。
沈文骁心中升腾出一种悲壮的孤独感:未来庄主之位,沈家庄上上下下,连个与我争夺的人都没有!沈家只能靠我了。
噢差点忘记,沈家子孙里还有个——“那个谁,”沈文骁不经意瞥向花塘西侧的长廊,突然开口自言自语说道,随即一脸轻蔑,又道:“他来做甚?”
“哪个谁?”沈成康以为二哥开口是同自己讲话,暂停手掐松子酥,锦鲤们稍作休息再争夺。
“那个谁”,是除“被贱卖” 、“沉迷女人”、“全废”的三个堂兄弟,以及可“忽略不计”的亲妹之外,沈文骁时常遗忘的表弟,被扫地出门的姑姑沈琢的儿子,姓任,名为七绝。
沈文骁对沈成康置之不理,仍向长廊那边张望,见任七绝和沈成峦行在前,身后另有两人与之同行,而其中一位不正是他沈二公子心心念念之人——“余姑娘!” 沈文骁霍地起身,脱口而出。
“鱼姑娘?”沈成康随之张望——
大哥回来了!还有,小七?会做飞鸟的小七!小七来了!还有,不认识......是文睿常说的极好看的......果蝇......的潘?还有,不认识,嗯,鱼姑娘?
“大哥!小七!!”沈成康朝长廊热切地挥手,将不识的二人略掉。
长廊这边,沈成峦见其弟沈成康突然大呼小叫,张牙舞爪,一副蠢相……沈成峦脸上显出几分无奈,对任七绝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转身离开。
任七绝穿过长廊,从重重叠叠的假山怪石后绕出来,另外两人亦紧随其后,三人走近园中的花塘。花塘不大,塘上架有一雕栏小桥,任七绝一行三人就在桥的一头,与另一头的沈文骁、沈成康隔塘相望。
任七绝面无表情道:“二哥。四哥。”
沈文骁勉强将眼光从余星悠身上移到任七绝脸上,“嗯”了一声。
沈成康又朝长廊方向望了望,嘟起嘴嚷道:“大哥!大哥呢?大哥不回来了?大哥走了......”
“四哥勿忧,”任七绝道,“大哥回去,同余修前辈和轻篌姐......呃,大嫂他们继续说事情。”
沈文骁不免于心里一阵嘲讽:说事情?余修和吴轻篌,同他?被贱卖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虾米,毫无自知之明,非要回去夹在大人物中间凑热闹,不自量力……
“小七!来!”沈成康瞬间把大哥的事抛诸脑后,毫不吝啬地将手上剩余的松子酥掰开一分为二,挥舞道:“来来!小七来喂鱼啊!小七!!”
却见对面的“小七”仍于原地未动,似有些犹豫。
“哼,小‘七’,”沈文骁视如敝屣,他才将“被贱卖”的沈成峦于心内讥讽几个来回,意犹未尽,对沈成康口中的“小七”亦难免一阵嗤之以鼻——
你那无名小卒的爹和大逆不道的娘,按的是我沈家的排行,将你夭折掉的哥算作老六,又给你取‘七’,想必心中悔恨,巴望能到我沈家来认祖归宗。却听说你竟不肯?罔顾我祖父一番宽宏!臭小子,不识好歹......
见沈文骁白眼相看,任七绝漫不经心地笑笑,随即对沈成康说道:“多谢四哥,我,呵......我们在塘这边看看就好。”
沈成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将手上原本朝任七绝挥舞的松子酥一掌拍碎,尽数扔进花塘。
松子酥碎屑,于几番“啪啪啪”地你死我活般激烈争夺后,便消失得渺无影踪。红鳞火鲤,亦如不记前尘往事一般故态复萌,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地于水中随波畅游。
塘水清冽见底,沿塘花木错落有致。偶有落英随风,飘至水中。花塘中情景,正如诗中所绘:“花著鱼身鱼嘬花。”花同鱼合为一景。
而花塘外情形却是:花是花,鱼为鱼,毫不相干。“彼芳归彼芳,此余为此余。”任七绝不禁心道。任七绝看似在观赏塘中美景,心思却也全然不在花、不在鱼:
他所寻之芳,终究还是彼芳非此余。他......
任七绝转过头瞥了一眼余星悠身旁之人——正是阿天,见他敛首低眉地看向花塘,一反平日里的倨骜威风,亦不见初遇时的傲物睥睨。
任七绝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懊悔:我既然料到今日来沈家,怕是要白跑一趟,来之前是应该嘱他莫要过于期待。不曾想他竟然失落至此......
任七绝早些时候同爷爷任千篆以及阿天,三人来到沈家庄,在吴轻篌的安排之下与余修、余星悠相见。三人随后得知,余星悠竟全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来历。
她于不久前无故出现在东海吴家,因得吴轻篌眼缘,被其暂作侍女收留,取名“星悠”,又在机缘巧合下被恰在吴家的余修收作义女。如若有人识得她,余修与吴轻篌自是不介意她与其人相见,也好问清楚她身世来历。
余星悠现身东海,确与阿天出现在西泠寻人的时间一致,然而她年纪看来不过十五、六,与阿天所寻之女子相差一旬,出现在吴家时也并非着阿天所说的“绯红衣裙”。
这些姑且不论,今日她与阿天相见时,二人互不认识,完全陌生。余星悠全然不记得自己身世来历,如若是不记得阿天也是自然。而阿天却也说:“此前从未见过此女。我与她并不认识。她绝非我所寻的芳袭。芳袭不在此处。”
吴轻篌见阿天同余星悠相见后,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期许的神采也黯淡了下来......吴轻篌亦感其失望,不禁轻叹道:“如此执着的有情之人......可惜。”
虽说安排了一场空欢喜,倒是见星悠和任老爷子家的“小七”年龄相仿,性情相投,能玩到一处。而余修则对任老爷子雕刻木剑的手艺亦有些耳闻,颇感兴趣。吴轻篌索性就请前辈们多坐坐畅谈一番,遣沈成峦带几个年轻人去沈家园中玩玩转转,散散心。
任七绝心思重重,挥散不去,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衣袖正在被拉扯,他撇过头见余星悠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盯自己。任七绝故意蹙了蹙眉头,抬起肘向上牵了牵衣袖,嘴角却微微上扬地说道:“呃?”
余星悠顽皮地笑笑,拽着任七绝青衫衣袖丝毫未松,反而顺势上前一步凑近,歪着脑袋说道:“七绝哥哥,我不是你阿天哥哥要找的人,他现在是不是很难过呀?你看他的样子......
“他......”任七绝欲言未发,亦未再转头看阿天。
余星悠又道:“这里的鱼也不好看。我们回去呀?义父说任爷爷会雕会画,我还听说七绝哥哥你,你也很行吧?”
七绝......哥哥?哥哥,很行?花塘上雕栏曲桥另一头,沈文骁脑中已“嗡嗡“作响。
只见余星悠换了个方向歪过头,伸出另一只手,微微倾身牵起身旁不远处那人的紫袍衣袖,笑脸盈盈地对其说道:“阿天哥哥,你那么爱看鱼呀?可是这鱼真的不好看!回去让七绝哥哥给你画好看的,你日日看,年年看,年年有‘鱼’。你别闷闷不乐了呀!”
阿天:“好。多谢你。”
沈文骁双瞳骤然放大。他一向自诩目光如炬,洞悉一切,此刻却宁愿自己是听错了,眼花了。这便是对他沈二公子视而不见的,“天下第一剑”的传人?她站在两男子之间有说有笑,还如此不成体统地,一手扯他们一只衣袖??扯得如此,那般,亲近,热切,要将其扯断一般……沈文骁咬牙切齿,只觉一股无名业火“蹭,蹭,蹭”地上窜心头。
任七绝并未注意到对面正怒视他们三人,神情逐渐烧灼扭曲的沈文骁。他对余星悠一莞尔,随即看向同被牵着衣袖,却仍有些心不在焉的阿天,问他道:“听余姑娘的,我们这就回去?还是,你想继续看鱼?或是,喂鱼?”
阿天:“我想......”
“喂虾米鱼!”阿天一语未毕,沈文骁突然大吼一声,将身旁沈成康吓出一哆嗦。
余星悠亦是一愣,松了手中的两只衣袖。她望向雕栏小桥对面的沈家庄二公子沈文骁,不明所以。
沈文骁深深地回望了余星悠一眼,暂压下心头怒火,对任七绝厉声呵斥道:“你!你来我沈家庄作甚?你去拜见过我祖父了吗?我祖父,我沈家,对你宽容,你别不识好歹!”
任七绝看了沈文骁一眼,扬起手甩了甩衣袖,不予理会。
沈文骁:“你这什么态度!规矩礼数,你爹娘是没教过你吗?”
任七绝置若罔闻。
“岂有此理!”沈文骁又将眼光转向阿天,此前并未留意过他,管他是人是鱼还是虾米,不曾放在眼里。而此时此刻再看此人,此人虽未怎么开口讲话,半个哑巴一样,但他长得,此人竟长得......长得令沈文骁方才压下的怒火,直冲云霄。
“任七绝!”沈文骁怒火中烧,“你带来我沈家的这又是何人?来人都不报上姓名的吗?”话音方落,沈文骁即刻抽刀出鞘,指向阿天:“你姓谁名谁,何门何派,报上来!与我一决胜负,分出个高低!”
任七绝倏地横一步,挥袖挡在阿天身前:“武林大会比武既毕!况且他亦并非江湖门派中人。二哥你又何必!你若是看不惯我......”
“你给我起开!”沈文骁打断任七绝,将手中刀一挥,随即冷笑道:“哼,难道说,你个武功一窍不通的,倒想和我比?还是说,你其实懂武功?难道我沈家刀谱不全,竟是因为你娘?她偷了我沈家刀谱,私传于你?你们不知好歹......”沈文骁怒不可遏口不择言。他尚未骂够,却忽然感觉从自己脚底下传来一阵晃动。
随即,余星悠、沈成康对这晃动皆有所察觉。任七绝亦不禁怀疑道:是地动?又来?是那日地动的余波?
只见这“地动余波”愈发剧烈,不知怎地,逐渐演化为花塘中掀起的轩然大波。波澜层层地涌起,叠叠地推开。
塘中的红鳞火鲤,才于不久前被迫的“激烈争夺”中得到喘息,复萌畅游了不过片刻,又被卷入这“观鱼之人心难测”世道里的巨浪当中,再次被迫地跟着一同命途多舛,窜起落下,窜起又落下,直至生无可恋——
锦鲤从四面八方不断地一跃而起,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出花塘,殊途同归地砸向沈文骁的头上、脸上。掀起的水浪一层高过一层,集体奔着沈文骁所在的方向,扑到了他的身上、脚上。
沈成康从未见过如此奇观,呆立在四溅的水花旁,只知:“哇!哇!哇!”地呼喊不停。
沈文骁被突如其来的水浪扑了个透心凉,他避无可避,又被纷至沓来的锦鲤砸得措手不及。水顺着他额头不停地往下流,他于视线一片模糊不清中跟个无头苍蝇一样挥刀乱砍,却听对面余星悠公然拍起掌来:“胜负已分!高下立见!鱼胜。哈哈哈哈!”余星悠朗笑不止,全然不给与“天下第一剑”齐名的“沈家刀”留些体面。
任七绝从眼前这团莫可名状的混乱中恍回神来,回头看被他护在身后的阿天,却发现阿天不知何时已在他身侧,同他并肩而立。
二人目光一碰,随即同时开口道:“你......”
任七绝忽而顿住,阿天却继续说道:“你和他不同。”
任七绝:“与谁不同?我二哥?”
阿天:“嗯。故此他应多去水里。”
任七绝:“呃?
“你之前要我‘少去水里’”,阿天侧目看了一眼浑身湿透仍在乱挥不停的沈文骁,“我既答应了你。便由他去。”
回想起几日前,阿天也是同一副如同被倾盆大雨浇过的落汤鸡的模样,任七绝不由得“噗哧”一声低头失笑,又说道:“那多谢你信守承诺。”
“嗯。”
“我二哥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对沈家武功什么的没半点兴趣。”
任七绝突然伸手拍了拍阿天的肩膀,正声言道:“我和爷爷会继续帮你寻人。你别太消沉了,你……”任七绝顿了顿,轻声继续道:“你亦与其他人不同。”
阿天看着拍他肩膀的少年若有所思,立在原地不语。
少年觉得脸上有些微热,便撇过头去,“你若不想喂鱼,我们这便回去吧。沈家庄花塘里这些上窜下跳的鱼,确实如余姑娘所说,无甚可观。不如我们回去,观......高飞之鱼。
阿天:“鱼如何能高飞?”
任七绝:“为何不能!能高飞的鱼且多着呢。比如‘鲲’,鲲能破渊而上,化羽为鹏。这难道你也不曾听说过?”
阿天摇头轻轻叹道:“鹏,高飞又将飞去何处呢?
任七绝:“呵,这你倒问住我了。传说‘鹏翔天外’,天下事许多我都无从知晓,遑论天外。不过你若问的不是鹏,而是锦鲤,它或许会回答你,飞去——‘龙门’......”
阿天:“龙门?龙门又在何处?”
少年笑道:“龙门么,在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同你说笑的!”
阿天一怔,随即“嗯”了一声,对任七绝亦浅淡地一笑。
任七绝心头一悸。
“呃......高飞之鱼却不是同你说笑。回去我便真的做个……红鳞纸鹞与你,好玩得很。”
阿天答道:“好。”
任七绝心想:待再过些日子,天凉入秋。到时天高风阔,正适合到西泠湖边草坡上,牵纸鹞乘风入云。牵得累了,便再带他到湖心的“拾梦亭”里坐一坐……
1. 出自李晔《湖堤晓行》,“行到画桥天忽醒,谁家茅屋一声鸡。”
2. 意为“掷果盈车的潘安”
3. 出自乾隆游西湖时所题,“花著鱼身鱼嘬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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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P 花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