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名为“清水镇”,镇口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河水还算清澈,给这饱经战乱传闻困扰的小镇带来几分安宁的假象。
四人寻了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名为“悦来”。客栈不大,门面有些陈旧,但好在里面收拾得还算整洁。
掌柜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有客来,热情地迎了上来,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穿着破烂喜服的顾柏舟和祝无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问,只是笑容可掬地安排房间。
“要两间上房。”苏晏开口道,他虽落魄,但气度犹在,言语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抱歉啊客官,上房只剩一间了。”掌柜的赔着笑脸,“还有一间通铺,您看……”
通铺是给行脚的苦力或穷困旅人准备的,大通炕,条件简陋,鱼龙混杂。
顾柏舟立刻道:“我们住通铺便可,苏先生和沈兄弟住上房。”他看得出苏晏和沈烁并非大富大贵之人,但比起他们这两个“逃难夫妻”,手头应该宽裕些,而且苏晏身负重要卷宗,需要相对安全的环境。
苏晏还想推辞,沈烁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就听顾兄弟的吧,你和卷宗要紧。”他性子直爽,觉得顾柏舟说得在理。
最终定下,苏晏住上房,沈烁坚持要了一间普通单间,就在上房隔壁,方便护卫。而顾柏舟和祝无酒,则被引到了后院那间嘈杂的通铺。
通铺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和烟草的混合气味,十几个形形色色的男人或坐或卧,看到进来两个穿着破烂红衣、容貌气质却迥异于常人的“夫妻”,都投来好奇、探究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
祝无酒的眉头立刻皱紧,周身寒气四溢。顾柏舟则神色不变,拄着树枝,看似虚弱地靠在祝无酒身上,低声道:“忍一忍。”
他们找了个靠墙的、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祝无酒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检查顾柏舟的腿。连续几天的奔波,即使有马车代步,但颠簸和姿势固定,对伤腿依然是巨大的负担。
撩起裤腿,顾柏舟的小腿肿胀比之前更明显了,皮肤紧绷发亮,按压下去会出现凹陷,并且他本人对按压的痛感反应加剧。
“水肿加重,炎症反应没控制住。”祝无酒语气凝重,“需要抬高患肢,严格休息,最好能有冰块冷敷,或者利水消炎的草药。”
然而在这嘈杂混乱的通铺里,抬高患肢都是奢望,更别提冰块和草药了。
“先弄点热水敷一下,促进循环。”祝无酒起身,想去向掌柜的要些热水。
就在这时,通铺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喝得醉醺醺、满脸横肉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顾祝二人,尤其是祝无酒那张过于出色的脸。
“哟!哪儿来的小娘子?长得真标致!怎么跟个病痨鬼挤在这儿?”那醉汉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就要伸手来摸祝无酒的脸。
祝无酒眼神一寒,正要动作,旁边的顾柏舟却比他更快!
只见原本“虚弱”靠在墙上的顾柏舟,猛地探出手,精准地扣住了那醉汉的手腕,向下一拗!动作快如闪电!
“啊——!”醉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酒醒了大半,疼得龇牙咧嘴。
顾柏舟抬起眼,目光冰冷如刀,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骤然爆发的气势却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他盯着那醉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滚。”
那醉汉被他眼神所慑,又手腕剧痛,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悻悻地甩开手,灰溜溜地跑到通铺另一头去了。
顾柏舟松开手,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墙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冷汗。刚才那一下,牵动了他的伤腿,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
祝无酒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微颤,低声道:“逞强。”
顾柏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总不能……真让他碰你。”
祝无酒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坐稳,然后起身,冷着脸扫视了一圈通铺里那些被震慑住的目光,直到那些人纷纷移开视线,他才出去找热水。
最终,他用身上仅存的、从嫁衣上拆下的一颗小珍珠(顾柏舟喜服上的装饰),跟掌柜的换了一盆热水和几条干净的布巾。
回到通铺,他无视周围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专注地用热布巾给顾柏舟敷腿,按摩肿胀的肌肉,促进血液循环。他的手法专业,力道适中,顾柏舟闭着眼,感受着腿部传来的温热和恰到好处的按压,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手艺……真好。”顾柏舟半真半假地感慨。
祝无酒手下不停,淡淡道:“等你好了,付费。”
顾柏舟低笑:“以身相许行不行?”
祝无酒按在他腿上某个穴道的手指骤然用力。
“嘶——!轻点!祝医生,你这是谋杀亲夫!”
“再废话,下次按断它。”
两人的低声斗嘴在嘈杂的通铺里并不起眼,却奇异地冲淡了这恶劣环境带来的压抑感。沈烁过来看了一眼,见顾柏舟情况不好,又去找镇上的郎中来看了看。
那郎中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看了顾柏舟的腿,也是连连摇头:“公子这腿伤耽搁太久,风寒入骨,气血瘀滞,甚是棘手啊。老夫开几副活血化瘀的汤药,先吃着看看,但切记,万万不可再走动,需得静养至少半月。”
半月?他们现在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如何静养半月?
郎中开了药方,沈烁二话不说掏钱抓了药。苏晏也拿出了一些银钱,塞给顾柏舟:“顾兄弟,先应应急,治伤要紧。”
顾柏舟看着那些散碎银子,心中百感交集。想他堂堂安王,何时为几两银子发过愁?如今却要靠着新结识的朋友接济。他郑重接过,道:“苏先生,沈兄弟,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当报答。”
苏晏摆摆手:“顾兄弟言重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当晚,祝无酒借了客栈的小厨房,亲自给顾柏舟煎药。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他守着小小的药罐,看着跳跃的火苗,神色在氤氲的蒸汽中有些模糊。
顾柏舟躺在通铺坚硬的炕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难以入睡。他看着祝无酒端着药碗走进来,在昏暗的油灯下,小心地吹凉,然后递到他唇边。
药汁苦涩难当,顾柏舟皱着眉一口口喝完。祝无酒又递过一杯清水给他漱口。
“你也休息吧。”顾柏舟看着他眼下的青黑,低声道。祝无酒为了守夜和照顾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祝无酒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和衣躺下,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在这寒冷的夜里,彼此的体温成了唯一的慰藉。
夜深人静,顾柏舟因为腿疼和环境的嘈杂,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感觉祝无酒似乎坐了起来,然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按上了他肿胀的小腿,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按摩。
那力道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耐心。顾柏舟在朦胧中,仿佛回到了现代医院的理疗室,只是这次的“治疗师”,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穿越也并非全是坏事?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不因人的心态而改变。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官府查案!所有人都不许动!”
紧接着,一队手持兵刃的衙役冲进了客栈,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捕快服、面色冷厉的中年男子。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画像上的人!”捕快大声下令。
衙役们立刻开始粗暴地搜查各个房间,通铺更是重点关照对象。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一片鸡飞狗跳。
顾柏舟和祝无酒心中同时一沉。难道是冲着他们来的?安王和南风馆头牌,无论哪个身份,都足够引人注目。
衙役拿着几张画像,挨个比对通铺里的人。当看到顾柏舟和祝无酒时,那衙役的目光明显停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他们,似乎在犹豫。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呵斥声和打斗声!是沈烁的房间!
“抓住他!他就是沈烁!那个江州案的同党!”
紧接着,兵刃相交之声激烈响起,伴随着沈烁的怒喝和苏晏焦急的劝阻声。
顾柏舟瞬间明白,这些衙役是冲着苏晏和沈烁来的!江州案背后的人,手眼通天,竟然连这偏远小镇都布下了罗网!
通铺里的衙役听到楼上的动静,也顾不上仔细核对他们俩了,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都冲上楼去帮忙。
机会!
顾柏舟和祝无酒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必须趁乱离开!否则一旦被卷入苏晏的案子,后果不堪设想!
顾柏舟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在祝无酒的搀扶下站起身,试图趁看守的衙役注意力被楼上吸引时,从通铺的后窗溜走。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后窗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沈烁撞破了栏杆,然后便是捕快的大吼:“放箭!”
数支弩箭从楼上射下,目标直指试图从二楼跳窗的沈烁!
沈烁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射中!
千钧一发之际,顾柏舟想也没想,猛地将祝无酒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因为用力过猛,伤腿承受不住,“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他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而一支流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
“顾柏舟!”祝无酒被他推开,踉跄几步站稳,回头就看到顾柏舟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抱着左腿,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而那声轻微的“咔嚓”声,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骨折了?!
楼上,沈烁凭借高超的轻功,险险避开了大部分箭矢,只有一支擦过了他的手臂,他落地后毫不犹豫,拉起被衙役围住的苏晏,撞开客栈大门,夺路而逃!衙役们呼喝着追了出去。
混乱中,没人再注意通铺里这两个“无关紧要”的逃难夫妻。
祝无酒扑到顾柏舟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怎么样?”
顾柏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腿……好像……断了……”
祝无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小心地触碰顾柏舟的左腿,果然在小腿胫骨的位置,摸到了不正常的突起和骨擦感!
真的是骨折了!在原有神经损伤的基础上,又添上了严重的骨骼创伤!雪上加霜!
客栈内外一片混乱,衙役追捕苏晏沈烁的声音远去,其他客人惊慌失措,掌柜的在一旁叫苦不迭。
祝无酒看着怀里疼得几乎晕厥的顾柏舟,再看看这混乱的局面和空空如也的口袋(刚才买药几乎花光了苏晏给的银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而唯一的同伴,此刻重伤在身,前途未卜。
命运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便再次被无情地推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