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日时分,春雨绵绵,巍巍高墙下两大一小缓缓步入。为首的人高大伟岸,面如狮威,眼如鹰睨,那终年战场淬炼出来的强悍气息令人望而生畏,一生戎马的超品大将军,纵使卸了刀,却远比带刀侍卫更令人胆寒。他身后随着一名约二十出头的男子和一个舞勺少年。那少年虽面容青稚俊美,然步履稳健,气质桀骜,年纪不大已见虎背蜂腰。
“少将军,你一会儿可得收着点脾气。”男子小声的唠叨这位小祖宗。
小祖宗斜睨了他一眼,称得上是无语:“燕迟,你把我当成阿图鲁了吧。”阿图鲁,一个力大无穷的异族,性情率直,说话从不经大脑。
燕迟呵呵心想:自谦了吧,阿图鲁是莽夫,可不像您这个小霸王。
燕大将军听着身后一大一小嘀嘀咕咕完,才转头:对自己的幼子说道:“阿回,今日为父要和满堂对簿,好好看着、听着。”
燕氏,天启国真正的世代将门,自建国以来,百年不衰,世代名将。如今到燕鸿飞已是第四代,其独子燕长恭是第五代,不过舞勺之年就已受封左将军,只是他不逢时,竟亲眼目睹了燕家军最惨痛的一战。他的父亲要去算账,为将士平冤,为冤魂讨债。他会睁大眼睛看着,一字不漏的听着,看着那些鬼魅般的嘴脸,听着那些诡谲的辩护。燕长恭觉得雨落脸上,有点凉意,可想而知那些倒在雪地里的燕家军是何等的凉入骨髓,连着灵魂都是寒凉。
这重重宫门,入天长阶,铺着多少忠骨……
在或翘首以盼,或兴师问罪,或心惊胆战的各色情绪下,小皇帝传唤了那手握三十万精兵的国之肱骨大将。他不敢怠慢,起身迎接,来者弯腰拱手行君臣礼。小皇帝连忙让免礼赐座。
燕鸿飞道:“谢陛下,只是臣不敢。椅下是万具枯骨。”他说这话时看的不是皇帝,而是扫视了一众大臣。大臣们纷纷回避其锐利似剑刃的眼神,除了丞相和大理寺卿。前者如古树泰然,后者如死人冷脸。
“将军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直逼圣听吗。打仗伤亡在所难免。陛下不治你统帅失利,你反倒是要先来逼宫了。”率先开口的正是前段时间沾了人命的赵顺祈之父—户部尚书赵华璋。
“赵大人好大的帽子,逼宫都敢当面扣给我燕某人,是以为我老了镇不住宵小了吗?”燕鸿飞眼睛一眯,看着这些魑魅魍魉,肃杀之气森然。赵华璋一时不敢应声。燕鸿飞不屑再看他,垂眼低眉,声音沉沉:“将军百战死,死在战场上也许是将士的最终归宿,可若是内贼,我绝不接受,我军冒着雪踏着冰作战,可朝中补给的军衣里塞的是稻草,稻草啊,稻草是长最珍贵的米的,可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他们不是战死,而是冻死,那军衣就在城门外,足足有数十车,上面还染着血,那是我两万燕家儿郎,你们说,这笔血债该向谁讨,他们在阵前保家卫国,身后却是奸人捅刀子。”他说的字字泣血,满座朝堂无人敢应。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听的久久不能平静,他同燕长恭差不多的年岁,甚至要年长一岁,再不见当年干瘦的模样,而是身材修长挺拔,肤色如冰雪素白,甚至有艳色之相,只是气质沉静。他在歇斯底里的寺庙里活了十二年,又在阴谋诡计的椅子上坐了三年,他无为,放任,致使权臣当道,民怨沸天。那数万将士的性命,他们的冤魂,他们凄厉的吼叫似乎从遥远的边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说了一句“住口,”却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他的声音从来就传不进那些人的耳朵里。
年少的燕长恭还不太懂得控制情绪,他敬仰自己英雄般的父亲,听着他一介武将舌战群儒。也唾弃那龙椅上坐着的废物,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似乎连坐着都在摇摇欲坠,当真是元荣修那老贼找来的傀儡,燕家将士死于权利阴谋,也死于那个无能的废物之手,只是他无法把矛头对准他,因为他不能弑君。
“不过是奸臣当道,父亲,诗经有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燕长恭操着一口清脆的官话,嘲讽的说道。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你意指何人?”刑部尚书雷霆斥责道。
“谁搭话就是谁,”燕迟面无表情的回话。
“你……”
两相争执不下,互不相欠,乱成了一锅粥,更有燕迟舌灿莲花,燕长恭小将仗着自己年纪小地位高打诨助威。
御史大夫岳怀仁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燕大将军,我军失利,我心痛矣,只是斯人已去,我们不仅要细查此次失误,问责罪人,更要安抚战死军士家人,体恤金落实。”
燕鸿飞倒给了这个德高望重的御史面子,不曾驳斥,只是苦笑道:“不错,御史大人说的对。”转头又看向赵华璋,表情立即变得肃杀:“赵大人说呢。”
事到如今,赵华璋也不敢明面的再说个不字,说账上没钱,那钱都去哪儿了呢。便又是一笔烂账要扯,于是他只能掏空了户部支出了那笔抚恤金。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算账便以下放抚恤金,斩了几十个采办、押送的替死鬼为暂时收场。
痛失库银的赵华璋在家里气的牙痒痒,恨不能再施一把火把燕家烧的尸骨无存。
“真是岂有此理。”越想越生气的户部尚书将手中的杯子砸在门上砸了个粉碎,差点给推门而入的赵华霖来了个开门红。他忙起身赔礼:“不知兄长登门,请兄长莫怪。”
赵华霖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看着这满屋子的狼藉,挑了个周围还算整洁的地方坐下,这才斥道:“你都多大的人多大的官了,遇到事情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面对从小到大都威严的长兄,赵华璋气焰顿时消了一半,声音也小了许多:“那燕鸿飞分明就是奔着钱来的,一来就是狮子大开口,简直挖掉了我一块肉,我怎能不恨。”听这话语,想来尚书大人是把国库当成自己的私银了。
“那又如何?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元荣修那只狐狸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水,上次顺祈失手打死了人竟是他的门生亲自送回来的,这次燕鸿飞发难也不见他相帮,他怎会不知国库空虚,届时你若拨不出银子,后果可想而知。”
赵华璋细细想来,才恍然事有蹊跷,他在糊里糊涂间就接了这口烂锅,燕家军因冬衣失利于天蛰关,最后却是他户部来填这个窟窿,糊里糊涂的斩了几十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这件事就揭过去了,燕家军损失惨重,他赵华璋也岌岌可危,眼见都要兜不住钱包了,那么这件事是谁获利了?自然是那位位同摄政王的丞相爷了。既折了燕家军的羽翼与声望,又让势头正猛的赵家大出了血替他收拾烂摊子,自己倒是摘的干干净净,真是好手段。
“他这次没下死手,颇有种警告的意思,不论是顺祈之事也好,亦或此次,以后定要万分谨慎,不可太过冒头,对他更是开罪不得。”赵华霖说着,那张冷肃端方的脸上满是凝重。
赵华璋自来以兄长唯命是从,自然点头称是。
赵氏兄弟吃了个大闷亏,反倒更加谨慎了。
起风了……
在那绵延数里的红墙青瓦里,各宫各部都在按部就班的各司其职,只有那处最尊贵的寝殿里,那位万民之君却彻夜难眠,春雨总是润物细无声,雨落在那些花花草草上犹如轻抚。
小皇帝就这样在窗边榻上枯坐了一夜,看着花,看着雨。此时他尚年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尤其不明白为何这世间的阴谋总是不折手段、不计其数,恰如这种不惜牺牲数万条人命也要达成的贪念。他有过不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遭爹嫌、亲娘恨,从出生起就是烂命,他这样如野狗般的身子如今锦衣玉食的活着,而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却被自己的国家亲手送上了末路,没有了活下去的权利。
世间最可笑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望步山,一座被传的离奇的山。因为那些上山的都会迷路,迷着迷着就回到了原地,然后魂飞魄散的逃下山,渐渐的都说那山不干净,便没人再敢上。山上肉眼可见的繁茂,只可惜看得见碰不着,令人望而却步,因此被称为望步山。望着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前锋,凤华脖子有些酸,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凤华称自己要出宫游玩,元荣修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一向随他高兴,因此这次出宫就派了点护卫跟着保护他,其他的就随他去了。可这并不让凤华高兴,他混着人群把那些尾巴甩掉了,这才站在了这座山底。从前有灵寺里的一个跛脚僧人曾赠他一本垫桌的小册子,上面标记了一些奇物怪地,人称的望步山在册上名叫“向仙山,”册上说:“有灵族一派避于此山,修法参道,非有机缘者不得入。”此去若有机缘,凤华想问问道,解解惑。
初入“向仙山”山底时凤华并未觉得有何异样,只是此地的花草格外茂盛,山间蜿蜒绵亘,雨雾不绝,却不显阴森,只觉得清凉幽静,似梵香安定。不多时,凤无栩已走到了半山腰,此处有一寒潭,正冒着凉气,非常契合当前的温度,很冷。忽而,凤华头痛欲裂,心中念头杂乱无序,一会儿是母亲憎恶的眼神,一会儿是她温柔的抚摸,忽而是被按在水里时窒息的恐惧,转眼又是高坐龙椅的俯瞰,紧接着又从高楼摔下,被那双黑色的羊皮靴踩在脚下,誓要把自己变成狗一样听话的傀儡……只在情绪失控时才会显现的红色异瞳此刻红的滴血,似妖似鬼,他胡乱的挥手,想将那些所见的景象赶走,却是徒劳。毫无征兆的,那些噩梦一样的场景消失了,接连而来的是朝廷那场燕将军的痛心质问,眼见着一切却无力主持公道,他心泣血,羞愧无颜,他看见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将军士兵倒在他的面前,他伸手想扶,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那是他们没能安息的魂魄。
再一睁眼,异瞳已变为正常的黑色瞳孔,那如漆似墨的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凤华知道自己是入了迷障,刚才那些幻象是他的心魔。于是整理一下仪容复又继续入山。
接下来的路走的倒十分顺利,但是这山可谓高耸入云,凤华走的腿脚酸软,最后一段路是在双脚打颤中走完的。但眼看就要到山顶了,却又遇着一处悬崖峭壁,那一面靠壁一面悬崖的狭窄之路仅能容下一人通过,而那是通往山顶的唯一一条路,若有陷阱设在此处,相当于十死无生。但那少年天子并没有迟疑的走了上去,他走的很稳当而小心,看着底下的万丈悬崖,手里也出了汗,幸而除此看似险象环生的路以外并没发生什么诡异的事,于是他走完这条路后就很快登顶了。登上山顶便豁然开朗,这是不同于山间的开阔舒朗,眼见着花树草地、云海渺渺,只是没见着所谓的门派。
“你是何人?”身后响起如古钟般古朴的声音,凤华转过身,见一布衣老者,鹤发白须,眼神祥和。凤华抱拳以行礼:“老前辈,晚辈凤华,无意冒犯,只是心有所惑不得解,走投无路之下才冒入此地,请老前辈勿怪。”
“你小小年纪能登上山来,胆子着实不小啊。但又怎的如此拘谨。老朽数年在此处闷得慌,但又不喜红尘喧哗,得你一小子解闷,岂不正好,你不必拘礼,你快随我来,我们边吃边闲话。”那老者说着便十分不认生的揽了凤华的肩膀,兄弟一般的引他去了一处屋舍。屋旁有小溪潺潺,屋前是竹子围的竹栏,养了群鸡鸭和一只老黄狗,还种了一片瓜果蔬菜。那茂盛的佛手瓜下面就是闲言谈笑、吃饭喝茶时坐的石桌,凤华忽然在想,瓜熟了落下来不会砸到人吗?正游离间,那老者已端了些花生和茶水来:“许久没人陪老朽说话了,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凤华,来自天启国,敢问如何老前辈”
那老者笑意更盛了些:“你可是永盛帝的第四子,母妃是白桑族的郡主,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母妃。”
凤华敛眉道:“老前辈猜的不错,您好像知道一些往事。”
老者款款扶须,眼神飘至了远处,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