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C市的夜也变得浓稠。但纷繁的灯光从江边的广场射出,轻而易举地模糊了众人对时间流去的感知力。
其中一家名叫MOD club的酒吧静静呆在广场一隅,从外面看似乎跟周边的潮牌买手店没什么不同,只有走近了才能发现,它低调得太过,甚至有些刻意。
除了纯黑和钛色金属装饰的店名外,就只能从进进出出的年轻人们身上看出,这是一家酒吧,还是一家生意不怎么样的酒吧。
跟别的酒吧一样,这里员工的流动性也很大。年轻漂亮的孩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过来消遣的客人们,总能看到新鲜脆嫩的春笋。
但很少有人能发现,更换的总是不重要的零件,维持运转的核心发动机,永远是秦二爷出品。
当然能发现这一点的人也并不在乎,是谁用工作服遮盖了胳膊上的青紫给包间送来果盘,又是谁面无表情地顶着恶劣嘲讽,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对方不怀好意递来的酒。
卿梓钰坐在真皮沙发上,刚刚拼酒时的兴奋还留了个尾巴在胸膛。
他红着眼尾,看胡与山踉踉跄跄起身说要转场,结果径直冲出包间的样子,和周围东倒西歪的醉鬼,得意地笑起来。
下一秒,敞开的包间门口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卿梓钰愣了一下,酒精在脑子里扇出一道龙卷风,甚至没来得及细想一下,就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林湛?三年来一直都是学校里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忽明忽暗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dj简直要把人脑袋晃晕,卿梓钰皱着眉头,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怪事,这样追赶一个身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因为意外看到他父母为一点学杂费向班主任撒泼打滚的场面,当时正在办公室写检讨的卿梓钰撇了下嘴,故意盯着旁边一脸平静的林湛,想从他脸上看到尴尬。
又也许是因为在商业街闲逛时,莫名发现了跟在霸道小孩后面的保姆林湛。
卿梓钰正要平静自然地路过他,结果没想到他竟然热情地迎了上来,还说要拿刚兼职赚来的钱请喝奶茶。
“我从来不喝这种植脂末和奶精勾兑出来的东西。”
卿梓钰毫不客气,就是故意让他难堪,完全不是出于嫉妒,不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吸引着老师同学们的注意力,更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坚强和善良。
看到他愣住的样子,卿梓钰满意了,心里放肆大笑,似乎完全没想到,下一秒表情僵住的会是自己。
“我记住了,梓钰,那要试试看水果茶吗?我知道有一家店用的材料都很新鲜,之前在那边兼职的时候,经常碰到同学来喝。”
林湛笑着说道,一双杏眼润润地发着亮光,柔和地洒在卿梓钰身上。
“难得今天碰到你耶,要不要一起去喝喝看啊?”
真是搞笑,想巴结自己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卿梓钰回过神来,嘲弄的心情刚浮上嘴角,但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林湛的背影堵在了胸口。
他皱着眉头跟上去,本来只是想再冷嘲热讽一顿让林湛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却被硬塞了一杯葡萄桃桃茶。
甜得真让人想吐啊!
卿梓钰不满地瞪着旁边已经玩疯了的小孩,和努力想让他喝水的林湛,忍住了把果茶丢进垃圾桶的冲动。
算了,不跟他计较。
卿梓钰想,他们本来就是两条相交线,前十八年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只是莫名其妙在一个点上重合了三年,因此跟对方有了交集而已。
划动的笔尖不会停,未来的几十年里他们还是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生活里不会再有对方的踪迹。
大概是这样吧?
卿梓钰看着林湛半蹲着,仔细地给小孩擦完嘴,牵着他的手走到自己面前来,羞赧地笑了一下。
“梓钰,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他回家啦,今天碰到你很开心。明天我们再在学校见吧?”
上下触碰后软软弹开的唇肉看上去很好亲吻,卿梓钰出神地盯了一会,完全没有听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看到他转身离开,卿梓钰又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追赶林湛的背影。
穿梭在mod club摇晃的身影里,他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好像行动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要仔细思考的话,他就会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他就永远错过了。
至于会错过什么,他也不知道。
浑浊糜烂的空气在舞池里张牙舞爪地攀升着,卿梓钰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不到两个人身距离的细长脖颈,从走廊跟进后台。
周围的人群一下从五颜六色的潮牌服饰变成了统一的黑色工作套装,眼看着细长脖颈从工作间的小门一溜烟跑进后厨,卿梓钰刚要继续前进,就被一条结实的胳膊拦住去路。
“不好意思,这边后厨只有员工才能进去。”
“我朋友在里面,我要进去找他。”
胳膊并没有后退,就像生了根。卿梓钰火气蹭地一下翻腾起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挡他的路?
顺着胳膊打量过去,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吊梢眼,漆黑瞳仁里完全倒映出自己现在的模样,说是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但吊梢眼也没有后退。
“不好意思,您可以先跟您朋友联系下,让他出来找你。”
完全合理地提议,但那又如何?
“我觉得你可以找这边的DJ索赔一下,他是不是把你耳朵震聋了?”
卿梓钰笑了,细长的眼睛翻涌着狠戾,手指用力地戳着对面跟自己差不多身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说,好狗不挡道。”
那人倒是出乎意料地镇定,顶住卿梓钰的力气,却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除了抿紧的唇线外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好意思,这边后厨只有员工才能进去。”
语毕,工作间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放慢了自己的动作。他们看着像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争执,又像是在责怪不懂变通的服务员,沉默地催促着冲突赶紧结束。
但这并不是被挑衅者能决定的事情。
卿梓钰收起嘴角,紧紧盯着吊梢眼,径直往前走去,只要他敢再拦一下……突然一双手揽住卿梓钰的肩膀,他被迫停住了。
“嘿,我说找半天没看到人影。原来是跑这儿来啦?”
胡与山的板寸头从旁边冒出来,边说话边亮出一口大白牙,好像完全没看到卿梓钰黑如锅底的脸色。
三个高大的身影像对峙般矗立在这里,把不算小的工作间都衬托得逼仄了不少。
旁边的服务员们都努力地压缩着自己的存在感,有的手脚麻利地溜去了后厨,有的拿着空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胡与山看出了气氛古怪,但并不在意。
“那几个喝晕的都叫我送回去了,刚又摇了点人来。你要是不行了趁早说嗷,哥今天兴许能放你一马~”
卿梓钰给面子哼笑一声,眼睛却没有挪动过位置。而那人就好像没有意识到事态的变化一样,依旧站在那里。
到底是谁在挑衅?
他上下打量了一会,伸出手指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一瓶轩尼诗vsop,你送过来。”
说完转身就走,胡与山紧跟上去,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瞄了眼卿梓钰点名的人,心里有些奇怪。
跟他们差不多个头的人,如果缺钱的话可以去做别的事情来钱更快,何必在这做服务生惹事呢?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把这么头驴子放出来端茶倒水。
但不这样的话,他们这些人哪来的乐子呢?胡与山心里明白,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跟拳拳到肉,无聊又直白的暴力行为相比,这才是他们从小玩到大,怎么也玩不厌的游戏。
清瘦的身影端着果盘从后厨走出来,如果卿梓钰再等一会,也许就能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对这个面无表情的吊梢眼笑得温柔。
“淮川,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林湛看淮川弯腰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摸出酒柜钥匙,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的气压却实在低得吓人,便忍不住担心起来。
“没事,遇上一条想咬人的凶狗而已。”
淮川直起身子,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烦躁。社会的渣滓,就知道仗着家里的权势财富耀武扬威。
他知道去了之后那群人会怎么羞辱他,也知道要是不去的话结果只会更坏。更何况经过刚刚那一遭,其他同事也不会蠢到要来帮他。
他没有拒绝的权利,那群人早就知道了。他们想教训他:如果要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做条摇尾巴的狗。
“淮川,能忍过去的话就不要想太多,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一定可以的。”
算是安慰吧?
林湛咬了咬唇,又把袖子往下扯了一下,想遮盖住手腕上的淤青。
其实大致情况他已经猜到了,有特权的人总是不遗余力地寻找各种方法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像他们这种人往往是最好的靶子。
“我知道的。”
淮川没看林湛的脸,两人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沉默着离开了工作间。
C市的天空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墨色的样子,江风徐徐吹拂着,给陷入寂静的立交桥,给不愿意露面的月亮,还给沉浸在灯红酒绿的都市男女们。
幸好时间是公平的,不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有结束的一刻。
包间里又是一片狼藉,数不清的洋酒瓶子和醉鬼一齐倒在地上,只有卿梓钰看上去还算清醒,悠闲地靠在沙发上。因为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淮川。
桌上两排纯饮的shot被他一杯又一杯灌进肚里,但除了耳朵上的绯红外,他可以说是毫无变化。还是那副表情,还是那双该死的吊梢眼。
卿梓钰挑挑眉,忍不住鼓起掌来。看上去是真心地佩服,如果忽略他又拿出一瓶白兰地时戏谑表情的话。
“最后一瓶,把这500ml喝完。今晚上所有的酒钱都算你小费。”
他有拒绝的权利吗?很明显。
淮川拿起酒瓶,一边拧开盖子,一边深深地望向卿梓钰,然后仰头。
今夜总算熬过去了。
林湛把正在滴水的拖把放进厕所,踩在干净泛着水光的地板上回工作间换衣服。这是忙到后半夜之后难得的轻松时间,他抓起帆布包,悠闲地在后门等淮川出来好搭伴回家。
现在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林湛心里预估着时间,但越等心里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砰”地一声巨响。他跳了起来,一下从后门蹿了进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躺在过道,身上黑色的工作服湿了一半,仔细看能发现他紧闭的眼皮上有颗小小的朱砂痣。
“淮川!”
林湛忍不住尖叫起来,颤抖的手几乎害手机砸在他脸上。
“喂!这里有人晕倒了,麻烦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