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不知道她背上有什么,但她的后背痛得快要裂开,全身的骨架都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就在刚刚,她跟着爹爹出东坊,抬脸就看见坊门对面早酒铺子前站了个汉子。
这均州城背倚关门山,西高东低,汉水过而不入,因近年战乱频频,渐有水陆小码头之势,往来的商船客旅渐多。世道不太平,往京中去的货物现如今也会选择在清晨从均州转陆路,绕关门山走邓州、蔡州那条线。
早五更城东就热闹起来,周边村县寻活的帮闲们三更就要在码头下货,货下完正好聚在一起吃早酒,消解一身疲乏。赶早走货的商队也会趁机带上些胡饼、煎角子赶路。所以自东坊到中坊这条中心直道上两边都是酒旗招扬,热气腾腾,吆喝声、打闹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今日比寻常更为热闹,但这许多人中,阿朵独独看见了那个汉子。他逆光站在檐下,一半身体隐在阴影里,一半身体被晨光镶上银边,愈发显得不同寻常。她只觉有点眼熟,便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出了事!
身体突然不能动弹,眼睛只能定在那汉子的身上,声音也喊不出。眼看着爹爹越跑越远,她大叫了几声,爹爹听不见,街上的人都视若无睹。
这般的人声鼎沸,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异样。那人就旁若无人的走到面前,从怀里摸出几个大子换了旁边鱼贩的春鱼,顺势便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触及离,她的四肢就如被丝线牵引般自发自觉得跟在那人身后向西门走去。
汉子手里的春鱼凸着双眼珠子拼死甩动尾巴,“啪!啪!啪!”的在那人裤子打出大块的污渍,但……也仅此而已。这般的努力,反倒被穿嘴而过的竹篾拉出个大洞。
阿朵甚至连那条鱼都不如,整个人像被裹进了麻絮里,任你如何挥手踢脚都只落了个空,纵有万般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是,是早先的那个无脸人!阿朵记了起来。
她惊恐的在心里大喊李娘娘!
李娘娘救命!
可李娘娘总不见回应,眼见着西门两个朱红的大字越来越近,一颗心如坠无底深渊。她自小生在大山里,七岁才进了这均州,平生每历风险都有李娘娘帮扶,眼下更是叫嚷得撕心裂肺。
可凭她如何挣扎叫嚷,无人能听见。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木呆呆的小娘子跟着个汉子赶路,在这城里多的是。
李娘娘!
救救阿朵!
她在心里拼命的大喊!
“秦怀安!快喊秦怀安!”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贴到了她眼前,伴随着这声音到来的还有猝不及防的剧痛。仿佛有人自头顶抽出了她的脊梁骨,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被碾碎又剥开,阿朵惨叫着蜷作一团。
“喊!我喊!”阿朵哭着不断摆头,哽噎的喊:“秦,秦怀安!秦怀安!秦怀安……”
喊什么都可以,她痛得想要晕死过去才好,偏又不能。阿朵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谁让她喊,更不知道她喊的是谁。她声嘶力竭的叫喊,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遍。
远处守门的老兵突然满脸怒气的向她走过来,喝斥到:
“兀那妇人为何喧哗!”
阿朵吓的后退一步……呆立片刻又后退一步……
她震惊的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又是哭又是笑。
“我能动了!我能动了……”那遍布全身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顾不得擦掉夺目而出的眼泪,阿朵掉头就向家里跑。
多亏李娘娘!
今晨的鸡汤面,不,以后阿朵所有的鸡汤面都要给李娘娘。
突然脱困的喜悦让阿朵完全忽视了之前的剧疼,也忽视了后背隐隐的压坠感,只想着快快回家。
牛家就在西城门边的高岗上,顺着城墙向上走四五百步就到,很近。阿朵激动的跑着,可脚越来越沉,肩越来越僵。她终于发觉后背像被巨石压着一般,这才知道怪异,再喊李娘娘也不得回音。
家里的屋顶上新铺的茅草她都能看见了,闪着光像金子般亮眼,那还是她和娘上山割了铺上的。不过两三百步,她就能走到的。从七岁时她便能跟着娘从土人岭走三日的山路到均州,这两三百步有何难。
阿朵一步一步向前挪,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她不能放弃,袖兜里还有小青郎给的饴糖没吃。小青郎最笨,他肯定不明白她已经不生气了,阿朵想要亲口告诉他。她倔强的用双手撑住石阶,连额头都在抵着石板用力,身体一阵阵的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
阿翁常说魑魅魍魉都怕恶人、狠人、读书人,婆婆就是恶人,西坊除了武家婆婆谁见了她敢顶嘴;娘是狠人,不仅敢拎刀对着婆婆也敢拎刀对着寨里头人;小青郎是读书人,均州没有一个读书比他强。
只要到家就好了!
二百步开外牛家草堂的院子,此刻无比安静。
“闲儿快到婆婆身边来,说你看见了什么?”牛婆婆急着对着声音来处招手。
听见婆婆喊,大弟满不在乎的扭头做了个鬼脸挤进牛大娘子的胳膊下。
“全儿乖,婆婆最疼你!快过来!”牛婆婆努力做出和善的模样来。
全儿从娘怀中挤出张白嫩的小脸,骄傲的大声喊:
“我早说了,就是有个漂亮哥哥站在二姐姐的背上嘛,冬儿姐姐不也看见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是白日见鬼了?
天色已经大亮,均州的太阳向来白的刺眼,整座城一大片青石黑瓦被太阳照成一片刺目的银光。只那青黑色的西门城墙楼子落下的阴影是墨一般的黑,远看像只张开大嘴的巨兽要择人而噬。阴影里小娘子艰难蠕动着,蝼蚁一般。腰间的红系巾在这一片黑中刺目的很,像一滩鲜红的血。
众人被两个孩童的话语说得汗毛直竖,再看远处小娘子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后背发凉心里发毛,好似真能从那背上看出个妖鬼来。
“我们这许多人,青天白日的,不……怕……” 坊正家的那个大胖媳妇扯着嗓子喊了句,吓得话都说不全乎,还破了音。见众人看了过来,“嗷”了一嗓子躲到自家婆婆怀里,两个妇人抱作球状抖成筛糠。
“不怕不怕,我们这许多人怕甚?大家一起上前看看去!"坊正强作镇定,但却扯着他家两个妇人悄悄向后退。
武家婆婆最是机敏,牵了家里两个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家去了。边走嘴里还边念叨。“怨有头,债有主。我们武家和那牛家是没半点干系,诸天菩萨保佑,家里先人们保佑……”边说还边双手合十的向四方连拜,脚一步比一步快,完全看不出是个年逾古夕的老人。
没来得及溜的都被武家婆婆这番操作惊得张目结舌,各自心情却无比复杂,具体想了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知。只有大娘子,二话不说,欠身捡起脚边的菜刀便向山下直冲。
“敢动我家阿朵,我与你拼了!”手一撑,脚一抬,五六尺高的篱笆一跃而过。
“娘……娘……”大弟跟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追,没跑两步就被地上的杂物拌着摔了一跤。
牛大郎眼下哪里顾得自家娘娘,心慌意乱的想跟上,却被扯住。
“娘娘!都什么时候了……”牛大郎回身哀求。
“还不扶你娘前去!”牛婆婆便是看不见,听着声也知晓发生了什么。抢回拐杖伸出手让儿子扶,板着脸对着前方骂道:“我倒要看看哪只吃屎的猢狲敢惹到老婆子头上来,要叫老婆子知道是谁家的短命鬼,定要刨出扔粪坑里……。”
牛大郎听得心头一热,心想倒底娘娘还没有糊涂到底。暗暗擦掉眼角的泪水,立刻扶着自家娘娘跟上,其余人见有人带了头便壮起胆子叫嚷着跟在后面。
“断子绝孙的野路鬼,还不快快滚开!”
“娘,若,若不是鬼呢?”
“咳!咳!……人来隔重纸,鬼来隔重山,千邪弄不出,万邪……”
“我等一身正气,邪魔外道还不快快退下!”坊正也扯着嗓子喊了声壮胆。
惯来胆小如鼠的牛家阿翁也捡了把镰刀举着《道德经》,喊着“吾善养吾吾浩然之气……”跟在末尾。
阿朵平日听婆婆骂人觉得心慌,今日听来却特别亲切。也不知是不是那些骂声起了作用,又或是阿娘的菜刀起了作用,声音传到阿朵耳里时身上骤然一轻。
身体一轻,她立马跳起两三步快跑冲进迎面跑来的娘怀里,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娘在!娘在!好了!没事了……”
大娘子抱着连声安抚,泪水也不径而落。母女抱了好半天才被灰头土脸的大弟从中间挤开,大娘子细细捧了女儿的脸擦拭脏污,又从头摸到脚。见女儿面失血色手脚冰凉,心里七上八下慌得厉害。
“朵朵好些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冷吗?怎就抖成这样,快快和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