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血尸冷冷地瞪他一眼,猛一跺脚,怒道,“我要你死!”
下一刻,血尸身体上竟抽出几根黑色如碗口粗的藤条状鞭子,迅速朝顾惟安所在的方向抽打去。
与此同时,顾惟安不知何时起重新飞跃至千金台的翼角之上,一条腿散漫地坠着,另一条腿则是踩在瓦片上,漫无目的地用符纸折着些什么东西。
“要我死啊?好啊,拿得到,就归你,只是——”他慵懒地睨它一眼,轻撩眼皮,语气轻蔑狂妄,夹杂着几分玩味,“你配么?”
正在纠缠之际,对手却自顾自地在它面前光明正大地折纸?语气还如此嚣张?
血尸瞬间暴跳如雷,抬脚就想要狠狠教训他,只可惜刚动了一下,顿时愣住。
“什么时候?”它长着獠牙的嘴张开,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瞧见自己周身已经布满了奇怪的图案,好像是什么阵法,凭空生出圆形的金光罩,竟将它牢牢困在方寸之地中。
“就在你想杀了我的时候呗。”顾惟安懒洋洋地说完,又拿起身旁折好的符纸,抽出腰间的弹弓,摸出怀中的几粒碎银,往符纸中一塞,放在弹弓内,颇像是小孩儿间玩闹时的模样。
他闭上一只眼,瞄准困在阵法中的血尸,玩味道,“初次执行任务,就碰上了你,也算是缘分,当阿爷的就送你几个‘糖衣炮弹’作为见面礼,你说好不好玩?”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语气骤然染上几分危险气息,仿佛突然行到陡峭的崖壁处。
一颗“糖衣炮弹”磅得一声飞速奔向法阵内的血尸,瞬间炸出一朵绚烂的火花,威力巨大,“糖衣炮弹”一颗接着一颗的疾驰而去。
血尸也不禁缩回触手,依旧困在法阵中,绕着金光屏障四处旋转,似乎在找寻一丝缝隙出去,但无果。
与此同时,褚岁意的手腕忽的传来刺痛,如同被荆棘猛地抽中,一滴血花毫无征兆地坠落在地面,迅速被吸收殆尽,恍若一个巨大的吸血地毯。
一刹那,法阵内的妖物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顿时妖力大涨,阴恻恻地传来瘆人可怖的狞笑声,周遭的妖邪与孤魂野鬼也仿佛看到了诱人的猎物,一股脑儿地再次涌了上来。
在大妖膨胀之后的第一时刻,便是将脑袋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圈儿,直勾勾地盯着躲在屋檐下的幂篱小娘子。
不知道是不是褚岁意的错觉,她总觉得那血尸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血包,顿时冷汗淌满全身。
对面的顾惟安也注意到了这点,青葱锐利的眉峰蹙起,视线径直掠过法阵里的妖物,落在屋檐台柱旁伫立着的素纱少女。
褚岁意回头看了眼屋子里惊恐未定的长安女眷们与公主,碧萝与阿嫂皆在里面,只是一瞬间,她便做好了决定。
也是那一刻,顾惟安朝她喝道,“跑!”
不知为何,顾惟安总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某一瞬间找到了原本的归宿,就好像有身体内的另一部分在召唤自己,但他始终看不清楚,只能凭借本能迅速运功去救人。
而褚岁意在明白那血尸盯上自己的一刹那,就迅速朝另一侧无人的方向迈开脚步。
褚岁意向来薄情冷淡,那些女眷和公主的命她并不在乎,但阿嫂碧萝与怀瑞尚在里面,她不得不管,于是聪明如她,选择自己引开那妖怪。
果不其然,她刚迈开步子,背后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破开的法阵残余卷起大片尘土,如同一张鬼魅的深渊巨口朝她背后袭来,褚岁意根本不敢回头看,下意识朝走廊的拐口跑去。
顾惟安就在哪儿,他在朝自己奔来,“抓住我!”
褚岁意瞄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咬牙踩上栏杆扑去。
电光火石间,少年牢牢地抓住了她尚还在渗血的手腕,借力将她拥入怀中,足尖在台柱上一点,一套轻功来去自如,避开血尸的触手。
屋檐顶端,冷风吹散她额间的汗滴,同时也将她的素色幂篱吹拂起一道缝隙,直至整个幂篱全部坠落,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颊,杏眼睁大,仿佛惊魂未定。
两人的视线再没了帷幔相隔,褚岁意倒觉得有一瞬的心虚,仿佛心底的那层帷幔也随之被剥落。
但顾惟安并不知道有关褚岁意的那些传闻,也不知道她脸上生有红疮的假消息,视线下移,“血尸对血液的气味最敏感,待会儿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先给你自己止血。”
褚岁意突然想起了什么,内心的那股躁动忽的消失,她猛然推开顾惟安的手,焦急道,“你别碰我!”
顾惟安气极反笑,“故作矜持么?早知如此,就该留你在哪儿被那血尸啃一口。”
“蛊虫——”话未尽,那血尸早已奔着两人袭来,顾惟安身形一闪,扯着褚岁意就往后退。
另一侧,顾惟安屈指,对着夜空吹了个口哨,不远处,两只展翅飞来的白鹤翩然落在他身侧的房檐上,单脚着地时还不忘扑棱两下翅膀。
两人好不容易立住,少年掐腰,低头瞧了眼两只异常胖乎乎的白鹤,笑骂道,“鹤青,鹤白,你们两个还不现形帮忙?愣着干嘛?”
话音刚落,两只肥乎乎的高颈白鹤一个转身,顿时幻化成为两个身材臃肿的小道童,一个绿衣女童,一个青衣男童,挽着两个丸子发髻,活像是两个小福娃。
绿衣鹤青张开两只圆滚滚的胖拳头,挥了挥,环视一圈四周说,“小主人,你怎么又偷偷溜出来啦?”
“就是啊,”鹤白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恶臭味扑鼻,他呕得一声捂住口鼻,“小主人,好恶心的味道啊,你把茅厕炸了?”
“也有可能是藏尸地。”鹤青一本正经地回想道,“毕竟小主人十岁那年和陛下在朝堂互怼赢了以后,心情一个高兴,跑去江湖恶鬼堂范堂主家里,把他藏尸的地方炸了个烟花,吓得范堂主连夜从青楼回去呢。”
“……”
顾惟安睨他们两人一眼,下巴指向下面挣扎的血尸,道,“你们家小主人什么时候喜欢炸茅厕和藏尸地了?去,给你们个饱餐的机会。”
鹤青、鹤白两人这才注意到金光法阵内被困的血尸,面相狰狞可怖,尤其是两道黑黢黢的眼洞,深不见底,仿若深崖。
顾惟安一手抓住那道长鞭,将身上的红绳在其上绑了个结,又借着血尸的力道飞跃而下,一路侧身踩在周遭的墙壁,以法阵为中心环走一圈,直接在外围将血尸捆了个圈。
他一手拽紧红绳,又朝两个小道童喝道,“鹤青去天位,鹤白去地位,布阵,逼他现真身!”
鹤青拍了下鹤白的脑袋,两只眼睛内划过一道明晃的清光,明悟道,“哦,我知道了,法阵内的妖怪并非是他真身,但妖怪躲在寺内不出,所以小主人要用三清法阵,逼他现身!”
鹤白捂着脑袋,幽怨地看了眼自家姐姐,“阿姐,你又拍我。”
但两人不敢耽误时间,若是让这妖物捱到了午夜月光全盛之际,可就糟糕了。
思及此,两个胖娃娃抬手幻化出一条绳索,顶端系了个圈,然后放在口中化作白鹤衔着,飞身到半空中精准抛下,然后迅速跑到两个相邻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含在口中,撑得两颊鼓鼓的,一使劲儿,法阵再次迸发出刺眼的金光。
顾惟安将桃木剑掷于法阵正中央,竖起三根手指放在唇前,默念两句咒法。
下一瞬,那血尸便化作腐烂发臭的黑水,遁入地下消失不见。
褚岁意回过神来,低眉瞧了眼手腕上的伤口,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就像是在背着他吸食着另一个人的生命力。
她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少年高挑的背影,似乎他还并未注意到有甚么异常,捉妖时刻,褚岁意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断。
有了这两个帮手在,或许不会出现什么岔子,褚岁意安慰自己。
两人修行这么久,最敏锐的感知就是对于阴气与妖气,虽然他们以妖气为食,但过浓的妖气反而会将他们吞噬。
顾惟安抬手在鹤青眉间取了点毛发,又摸出自己的钱袋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七枚铜钱,两者混合制成通魅后,他沿着四方院布下“小七关”暂时困住囊中的息影,又吩咐鹤青、鹤白站在对面两侧,以作收网所用。
下一刻,迷雾与幻觉渐消,无数鬼魅一涌而出。
但意外的是,封魂阵此刻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体内的纯阳内力似乎在被什么东西吸引,隐隐发出共鸣。
鹤青鹤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道,“小主人的法阵第一次失效了欸。”
顾惟安瞥去一眼,吓得两人闭口不言,他回过头,蹙眉望着脚下的封魂阵。
但着实奇怪,他之前明明花了大力气在整个荐福寺的暗处都布置好了锦旗与法阵,只要配合着他在中央设下的封魂阵,整座千金台小阵引大阵,齿轮式密合作用,阴气就能自动聚入法阵,但眼下,似乎有甚么东西在他体内,干扰他的内力涌动。
手腕上一疼,仿佛被一只极小的虫子咬到了血脉,叮得一下,顾惟安头脑眩晕,只觉体内的气道不稳,一时间全都上涌,逼得他不得不捂住胸口喘息片刻。
时间不遑多让,顾惟安来不及思索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强行以自身精血逼妖鬼真身显出。
他刚一咬破手指,鹤青就大惊道,“小主人,你这样容易受反噬的,再者说,你的隐疾——”
顾惟安打断道,“我有这么废物么?”
鹤青知道,他又在逞强了,明明小时候受的伤留下了病根,主人与夫人不允许小主人再使用这些耗费精力的术法,可眼下好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引血画符一气呵成,不多时,阴云蔽月,黑雾隐现。
顾惟安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眼角上挑,眸中映着那团来势汹汹的黑雾,语气中藏着几分隐隐的兴奋道,“来了。”
*
月光再次从云层后浮现展露,褚岁意躲在屋檐拐角处观察情况,她的伤口有了长生蛊的作用,已经能够自愈,反观此刻的顾惟安,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她抬头看去,顾惟安正同始终不愿现形的黑雾纠缠,金光法阵大显,两个陌生的小道童正拉着锦旗,拼命往后扯。
锦旗顶端引申出的两条细线与顾惟安手中的红线一同捆住黑雾,但在这样纠缠下去,少年的体力似乎就要耗尽了。
四面八方的楼台亭榭皆在微微震动,地面缝隙之处渐渐冒出浓水般的黑气,随着月光大盛而越加泛滥,仿佛即将有一只庞然大物从地底钻出,待那些月光完全笼罩之际,眼前的所有也会全部被吞噬。
顾惟安也注意到此,只好智取逼他现形,于是眸子一转,讽笑道,“老妖怪,你可真是个傻子,你阿娘当初将你虐死,抛尸在山野老林,你却一门心思只想要找她,真是可笑。”
“你骗人!”黑雾果然不合时宜地怒了。
“哦,我骗人?”顾惟安微眯眸子,继续直言,“那你为何一直喊疼呢?不正是你阿娘亲手所为的吗?你找阿娘不也是为了亲手报复她,以解心头之恨么?”
“你胡说,才不是,阿娘不会杀我的!”黑雾躁动起来,恶臭弥散。
还未现形,顾惟安皱眉,心道,真是难缠。
午夜将近,褚岁意下意识抬头望天,星光闪烁,她好似能辨识出天边变幻的星辰,其中一个妖异的星辰格外膨胀。
褚岁意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倘若再不捉住这只妖怪,恐怕她们都要凶多吉少了。
地面震动随着血尸的震怒而越加明显,褚岁意脚步不稳,踉跄了一下,只好暂时先扶住支撑建筑的圆柱。
但眼下她不会术法,帮不得捉妖,只能冷静下来找那妖怪的破绽。
她回忆起一直困扰她的点,为何那血尸如此不知疲倦地唤她阿娘?是认错了,还是说,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一直让它这么以为?
等等,褚岁意想起来了自己身上唯一诡异的异物,是那个诡异布娃娃!
她从怀中拿出那只破烂的布娃娃,这是从周芙失踪后在她身侧找到的,当时她便觉得奇怪,为何阿嫂身边会有这种诡异娃娃,她原以为这是破案的关键物件,却没成想,这竟是那只血尸一直缠着她的根源。
妖风四起,月光鼎盛,似乎马上就要到正中位置。
褚岁意朝着黑雾大喊,“你要找的阿娘在这里!”
两侧皆把目光投注过去,只见幂离小娘子正举起手中的破布娃娃,疯狂喊道,“想要你的阿娘平安,就把束手就擒,否则——”
顾惟安一眼瞧见小娘子腰间泛着萤绿色暗光的玉佩,只觉得好生熟悉,脑海却又一片空白。
褚岁意利落地拔下发间簪子,对准布娃娃,狠声道,“否则,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你的阿娘。”
黑雾瞬间慌乱,终于化作实体落地,苍白小脸恍若铺满了一层白粉,恶声道,“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褚岁意冷着眼眸沉声道,即便如此,可好似还是差了一点,那血尸似乎笃定她破坏不了布娃娃,褚岁意望着血尸一副不屑的神情,猜想,既然这诡异娃娃对这妖物如此重要,想必是有什么符咒。
顾惟安踩在壁台上,逆着月光,长身玉立,只听两句,瞬间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也朗声接话道,“小娘子,你手中的布娃娃可不一般呐。”
闻声,褚岁意仰头看去,风透进白色帷幔,扯出一条飘忽不定的缝隙,少年人宽肩窄腰的身影时隐时现,视线相撞的瞬间,她也会意,笑道:“哦?不一般?”
“正是,你手中的布娃娃可是个邪物,与这老妖怪几属同源,上面有他的秘法护体,烧不坏,砍不掉。”
倒是与巫蛊娃娃类似,听闻先祖刚建朝期间,其女儿郜国长公主,也是当今圣人的长姐一嫁丈夫在战争中早早去世,后来二嫁给兰陵萧氏萧升,也是郜国公主的表兄,只可惜也是短命鬼,竟也早一步去世。
只留下郜国公主一人独自守活寡,自然难耐,因此在萧升去世后,公主府上仍然有公子哥三三两两地出入,坊间也传出各种秽声流闻。
此事顺理成章地传入皇帝耳中,先皇勃然大怒,一道圣旨将与公主关系亲近且想借公主攀高枝的相关人士尽数杖刑后流放。
然后郜国公主对此不满,竟用巫蛊压胜以咒圣人,并祈祷自己的长子能有幸夺权篡位,后被发现,圣人又一道圣旨废除了郜国公主的封号,将其幼子尽数流放,判定死刑者更是不尽其数。
建朝初期本不该大肆杀戮,可此件巫蛊事件牵扯诸多且涉及甚广,不少人皆被牵连其中,死亡数量与受害数量皆是开朝之最,震惊朝野,人人自危。
难不成,这与巫蛊娃娃有甚么联系么?
望着这邪物,褚岁意心道,果然如此,但她嘴上却故作轻松道,“那又如何,我身上可有不少银针毒药,一针一针下去,也够这妖怪疼上一阵了。”
血尸大怒,拼命挣扎着,目眦欲裂。
两个拉着锦旗脚步不稳的小道童相视一眼,满是错愕不解,但很快意识到,“哦,原来是咱们小主人又在忽悠单纯的老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