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死后百年 第18章 第 18 章

听川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直觉他的记忆好像缺了点什么，但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他只记得昨天许霆给他看的那几枚铜板，似乎连成亲所需的红烛都凑不够，怎么今日忽然就要举行仪式了？

冥冥之中难以忽视的异样，让听川倏然觉得自己此刻正站在迷雾中，然而无论做什么，迷瘴始终笼在他眼前，与真相渐行渐远。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婆子边给听川梳头，边语调高昂地念道，“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结连理！”

她还要再唱词，被听川打断：“许霆呢？”

婆子道：“新娶夫正在迎亲来的路上呢！只待新嫁娘梳好妆，便可同他走啦！”

这时窗格外远远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唢呐震耳欲聋，直上云霄，原本聚集在阁楼里的村民全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涌到楼下去看热闹。

听川最是喜欢这种场景，当即不再管婆子把自己的头发束成什么样子，也伸长脖子探头去看。

只见许霆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穿着正红色的婚服，于千万人中最是显眼。他兜着满袖袍的红枣桂圆，笑颜灿烂，小朋友来抢也不生气，尽数都分走了。

顷刻，他似乎感受到听川的视线，猛然抬头，越过人群和声浪，带着真心的喜悦，望向听川眼底。

于是听川也笑了，将心中的怪异抛掷脑后，冲他挥挥手。两厢对视，如若情意能化为实质，这栋小楼此刻已然要在泛滥的红心下夷为平地了。

结果下一瞬，人群中忽然走出几名白发苍苍的长辈，在鞭炮锣鼓齐声震响中严厉训斥许霆道：“吉时未到，如此迫不及待看新嫁娘，犯了大忌讳！”

许霆歪歪头，应该没听懂，还在遥遥伸长手臂，给听川展示他掌心里偷偷藏起来才没被抢去的一块糖。

“还看！不吉利！”长辈不停地用拐杖敲地，有几下甚至要敲到许霆的脚面上，“对新嫁娘是大不吉！”

“不吉”二字许霆好似懂了，他瑟缩起肩膀，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听川身上撕下来，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但长辈还没有放过他：“毫无敬畏之心！婚前见面乃是坏兆头，出了什么事你个傻子能负责吗？！”

听川越看越怒，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凡人老头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的人指指点点。

当即从旁边的首饰盒里随便摸了个钗子，扬手一掷，擦着老头的鼻尖直直插进地里，仅剩钗头，可见力道之大。

“若我不探头，他如何看到新嫁娘？此事又不是他一人所为，如此有理，何不上来与我说道说道？”

听川话音刚落，喧天的锣鼓声猝然停顿，下一瞬再响起更加震天！

那白发老头顺声抬头，同样对着听川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不盖盖头就出来，没规矩！”

听川原本还在惊异竟然有凡人不怕他，然而等他看清老头的脸时瞳孔骤然紧缩，一时间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能做出什么反应——那老头竟然不是人！

而是一只狐狸。

只不过没有化出人形，硕大的狐狸头被塞在衣领里，或许是因为苍老，毛发干枯打结地贴在皮肉上，因此从上往下的看的角度不容易发现。

顺着老狐狸往他身后看，听川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将他所在的小楼和许霆围起来。

然而聚集的并不全是凡人，至少还有一半妖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种形态的妖精与凡人一起载歌载舞，各族之间的界限好像在此刻全消失了。

听川静了一静，面上难掩惊愕，疑问刚要脱口而出，身后的婆子一左一右搀住他，重新拉回到黄铜镜前，在他两颊上分别点了一点朱黄，旋即拿过正红色纱缎盖头，小心翼翼蒙在听川头上，梳妆就完成了。

婆子扶着他出了院门，许霆急急忙忙迎上来，由人引着走向一架珠宝镶嵌的华丽轿子，六角攒尖式轿顶，周遭鎏金宝珠顶饰随风哗哗作响，可见奢华。

听川握了他的手，才觉得稍稍安心，任由许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糖塞进他嘴里，耳畔还有妖精的哄笑声，让他感觉分外不真实。

半晌喃喃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妖族为什么会知道他今天大婚？又为什么能和毫无修仙根基的凡人一起和平相处？

“啊、甜……”许霆舔了口糖纸，也想跟着听川钻进轿中，被众人手忙脚乱拦下，珠玉轿帘在他面前哗啦放下，始终跟着听川的婆子劝他：“新娶夫快上马，新嫁娘这就能起轿嫁于你家啦！”

许霆一怔，快速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马，一边冲着听川傻笑。

与此同时八位轿夫齐声喝道：“起轿——”

“喜迎新人入家门——”

“二人携手步青云——”

下一瞬挂排的鞭炮被点燃，轰然炸响，比刚才响彻百倍的鼓声与心脏震动同频共振，所有人一齐喜气洋洋拍着手，向着村子最边缘的小楼走去。

听川悄悄掀开一侧轿帘，只见有源源不断的人从两侧的民居中出来，走到宽阔的石路上，实在挤不下了，有些妖精便化成原形，或盘踞、或蹲守在凡人肩膀上，实在和谐得过头了！

听川深感怖然，呼一口气，刚放下轿帘，眼前忽然一花，脑中闪过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听川”和许霆并没有走到成亲那一步。

傻子为了攒钱置办田产和婚礼所需钱财，白天下地，晚上走去镇上的马戏班供人取乐。那些乡绅地主最爱看长相俊秀的傻子出洋相，有时往地上扔两个铜板就能让傻子学狗叫。

傻子或许并不懂得廉耻，又或许他什么都懂，只是想要和听川成亲的决心战胜一切苦难，即便听川不许，他也日复一日，从未迟到过一次。

因此狐妖升仙的第一道雷劫降下时，他才会不在，才会在他的小狐狸濒临死亡之际匆匆赶来，眼睁睁看着手心里温热的躯体忽然消失，化作流星划破天际。

凡是飞升，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太难太难，要苦修、要命缘，更要三魂之赋，缺一不可，然而三者都有也未必能行，这往往是成千上万年的等待。

所以在上仙界已经近千年未有新人的情况下，一只狐妖的飞升，惊动四海八荒各路大神，皆来贺喜。

听川授完职后一时间竟然没走掉，等他匆匆应付完，琢磨着此时回人间恰好能赶上大婚，再与他的小凡人过几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逍遥日子，突然一道晴天霹雳——

他在自己身体里发现了另一道声音。

语调、口气都和他自己一模一样，但好似有另外的意识。

那声音一开始还只是试图和他对话，到后来尝试抢夺身体的控制权，最后甚至迫使听川进入休眠期，一连昏睡五日才堪堪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梦神山悬崖边，那声音蛊惑道：“做妖时就处处受限，升了仙还要背座大山，你不想要自由么？”

“二公子，二公子！”

这时有一只手从外面掀了掀轿帘，带起的风拂起红盖头，猛然将听川从记忆中拽回来，他靠到椅背上，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

相比较刚才看到的画面，眼前的种种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难道那是某种预言吗？

可是一只狐妖怎么会看到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

“二公子！你能听到小仙说话吗！”这次轿帘直接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焦急的脸，“十天了啊，你可算出现了！”

听川看着他，没说话。

好在那人似乎在躲着什么，左右看了看，语速极快道：“没有时间了，先说结论：没找到魔头。毕竟战神大人神魂太强，造梦范围阔得极大，我怀疑魔头应该是附在某个人身上了，实在难找。这几日时间流逝都是正常的……二公子你当真决定替嫁？原本小仙还有疑虑，如今看，战神大人是将二公子当做了替身啊！”

听川蹙起眉，完全听不懂此人叽里呱啦在说什么，他沉默不言，但藏在袖袍下的利爪已经幻化出来，只等着对方原形毕露时先下手为强！

然而他这份沉默在白汤仙人眼底就非常执迷不悟了，他看着不远处快要到的小楼，颤声道：“二公子，小仙必须提醒你……除了魔头，这十天内我也并未见过战神大人的真身，我怀疑他就是……”

他话音未落，原本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不知从何处忽然飘来几朵阴霾，就像云层后躲着位巨人，仅以身影便笼罩住整片大地，日光逐渐变暗，天阴了下来。

白汤仙人立刻抬头，一丝寒意从心头升起，霎时脸色巨变：“不好！话本中所说的雷劫已至，没时间了！楼藏月，快给我一根狐狸毛，塞入此法宝中让他代替你骗过战神，你速速化形，跟我走！”

瞬息之间天上的云便压了下来，载满雨水的重量，还有梦主难以喧嚣的暴怒。

“你一介小妖，想被升仙雷劫活活劈死不成？！”白汤仙人已经不管周围满怀敌意的目光了，厉声道，“许霆救不了你！你也不该成为逝者的替身！”

听川透过盖头缝隙瞥向许霆背影，他好似背后长眼睛，倏忽看过来，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何这傻子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犹豫的神情，最后只是冲着金穗子叮当响的红盖头笑了。

于是听川对着白汤仙人方向歪歪头，认真地问：“听起来你是个好人，但不妨碍我问一句——请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