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星公民 第1章 黑星（一）

星历3247年。第四次科技革命的辉煌，早已将这片被称为“锈蚀带”的边陲星域彻底遗忘。

官方编年史记载，人类文明已攀上四座名为“科技飞跃”的巍峨高峰。基因编辑让寿命极限突破两百载；反物质引擎使星系穿梭如同古时搭乘航班；人工智能与形态各异的机器人，接管了社会九成以上的管理与服务。甚至有传闻称，那些高悬于文明顶端的一星公民，已开始触及意识上传与永生的禁忌领域。

然而，所有光鲜的数据与宏大的叙事，都与“锈蚀带”的居民无关。科技革命在这里留下的唯一遗产，是被掏空了有价值矿物后被随意丢弃的星球，以及堆积如山的、来自核心星域的工业垃圾。那曾被许诺给全人类的光明未来并未降临。巨大的贫富差距，非但未被生产力的洪流冲垮，反而被拉伸成一道横亘于文明与荒芜之间的、令人绝望的宇宙级深渊。

一星公民在专属的生态星球上，呼吸着经过分子级过滤、带着花香的空气，享用着由顶级大师量身定制，而非合成的珍馐美食。而在五星以下，还存在这一群不被记录的黑星人，他们甚至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在他们眼中，头顶那片永远被尘埃笼罩的灰色天空，才是宇宙的真实底色。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从诞生到消亡，都未曾接入过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主星际网络”——那是一个需要合法身份芯片才能叩开的数字天堂。

他们不被记录，不被统计，甚至连死亡都只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叙事。

宋雅蹲在一处风化严重的金属管道上，身体重心压低，像一头蛰伏于阴影中的猎豹。她缓缓扫过下方遍布嶙峋怪石与废弃金属片的谷地。身上那件夹克，袖口被粗糙地裁短，用不知从何处拆下的高强度线缆反复缝补，勉强贴合着她瘦削却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谷地深处，几头低阶蜥兽正啃食着附着在地表的苔藓。这类生物外形近似古地球的蜥蜴，周身覆盖着喑哑、能有效偏转能量武器光束的鳞甲。

宋雅抬起手，打了个简洁的手势，下方掩体后，宋飞扬立刻屏住呼吸，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渗出薄汗，在冰冷粗糙的金属杆上留下湿痕，虽然已经跟着宋雅打猎无数次，但是宋飞扬每次行动前依旧止不住地紧张。

作为生来便是“黑户”的黑星人，他们兄妹三人没有合法的身份编码，无法申请任何官方配给，更被排斥在所有被AI监管的正式工作之外。他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在这颗被文明遗弃的星球上：到废区外围捡拾尚有价值的垃圾，或是铤而走险，猎杀这些受《边缘星域资源管理法》“保护”的本地异形兽。

在这颗黑星上，无数人蜷缩在锈蚀的地下金属棚屋中，每日维系生命的最低标准营养液，都需用血汗乃至性命去交换。黑市里，一枚能绕过身份检测、勉强接入主网的旧型号神经接入芯片，其价格足以抵偿一个黑星成年人十年的口粮。

星球与星球之间，隔着的已不仅是技术的代差，更是文明断裂后形成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比如他们家3兄妹，除了天才宋星一直坚持学习，宋飞扬靠着幼时的教育勉强算有点文化，宋雅直接就是文盲一个。

而此时宋雅的目光，如精准锁定了一头落在队伍末尾、体型相对较小的蜥兽。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次观察与实战她总结出的规律：蜥兽听觉灵敏，视觉偏弱，颈部下方有一小块区域是鳞甲覆盖的薄弱点。但是攻击必须一击致命，任何迟疑都可能惊动整个兽群，招致灭顶之灾。

她与宋飞扬的配合早已形成定式，宋雅主要负责侦查、规划路线与发动致命一击，宋飞扬则负责策应、掩护与处置突发状况。这种分工，是不得已的最优解。宋飞扬虽然是兄妹里最年长的男性，但是明显打猎并不是他擅长的事情，而宋雅却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废土，她拥有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对危险的感知远超常人，身体的协调性与爆发力也令同龄人，甚至一些成年男性望尘莫及，而她现在才12岁。

宋雅的双胞胎哥哥宋星，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宋星与宋雅是双生子，体质却判若云泥。宋雅健壮如荒原上烧不尽的韧草，幼时便能扛起半截报废的金属管道；宋星却自幼体弱，多跑几步便会气息不匀，一场寻常风寒都可能夺去他半条性命。然而，孱弱的躯壳却禁锢着一个非凡的大脑。宋星对机械与电子抱有近乎痴迷的热爱与惊人的天赋。仅凭从废区捡来的、在他人眼中与垃圾无异的残缺零件与报废终端，他就能拼凑出可短暂接收外界信号的装置，甚至通过改良天线结构，将接收效率提升了近三成。

“行动。”宋雅唇齿微动，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动作轻捷如幽灵，几乎未激起一丝风声。她的动作流畅而致命，手中那柄用高硬度合金碎片打磨的短刃，闪烁着寒光，精准无误地刺入了蜥兽颈部的致命弱点。

没有多余的挣扎，猎物颓然倒地。紧随其后的宋飞扬迅速用特制的隔绝袋将尸体封装，阻隔血腥气弥漫，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耗时不足三十秒。

不必多言，兄妹俩迅速隐没于错综复杂的废弃管道与岩缝阴影中，直至彻底远离那片谷地，两人才略微放缓脚步。

“今天运气不坏，没撞上巡逻的机械守卫，也没惊动大群。”宋飞扬长舒一口气，擦拭着额角的汗珠。

宋雅点了点头，清点着今日所得。平时她和宋飞扬至少会猎杀3到4头异兽，但是今天他们花了大部分时间绕道至倾倒星际垃圾的废区，找到了几个看似完整的电路模块和一块能量未完全耗尽的储能模块。这些物事在核心星域形同废品，但在黑星，若经宋星之手利用，或许就能让那台破旧的信号接收器多运转几分钟。

“去赵叔那儿。”宋雅言简意赅。赵叔是这片区域少有的、愿意与他们这些“黑户”打交道的中介，虽压价狠辣，但至少信誉尚可，不会轻易出卖他们。

用蜥兽尸体与部分零件作交换，他们换回了三支标准营养液。宋雅沉默地将那三管液体仔细收入夹克内袋。这便是他们兄妹三人一天，乃至更长时间的全部口粮。

返程途中，经过那片巍峨如山的垃圾废区时，宋雅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金属残骸上停留了片刻。这些沉默的巨物，总让她想起那个早已模糊、却深刻塑造了他们兄妹命运轨迹的开端。

关于身世，她所知的一切，都拼凑自兄长宋飞扬零碎的记忆与母亲云芝偶尔流露的片段。宋飞扬四岁那年，跟随他的母亲宋青，驾驶着小型飞行器，逃亡至这颗代号“锈蚀带-7号”的黑星。宋青，曾是核心星域一名极为出色的军人，却在一场变故中身负重伤，凭借过硬的军事医疗技能与钢铁般的意志，她带着宋飞扬逃亡到这里，在这片法外之地迅速站稳脚跟，利用随身携带的少量药品与从飞行器上拆下的医疗设备，于一处相对完好的废弃结构内，开设了一间不起眼的地下诊所。

在宋飞扬六岁那年，诊所迎来一位临产的孕妇云芝。她是宋青哥哥的爱人，因相似的缘由，也被迫流落黑星，宋青这才知道整个家族都已危在旦夕。宋青收留了云芝，并为她接生下一对双胞胎，宋雅与宋星。在双胞胎降生后不久，宋青将年幼的宋飞扬托付给身体孱弱的云芝，留下了足量使用许久的基础生存物资与营养液，甚至利用废弃的通风与照明系统，在诊所下方秘密开辟了一处小型地下空间，种植了些许能在弱光下存活的食用菌与耐旱植物，试图为孩子们多保留一线生机。随后，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驾驶着来时的飞行器，如同其突兀的到来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废星永远灰蒙的天空中。

云芝拖着病体，带着三个孩子，伪装成宋青对外继续经营诊所，慢慢关闭了诊所对外的所有医疗服务，依靠宋青留下的威望和那方小小的地下种植间，艰难却也算平稳地度过了四年光阴。然而，她的身体本就在生育与废星恶劣环境的双重摧残下油尽灯枯，在宋飞扬十岁，宋雅宋星四岁那年，她终究未能等到宋青的归来，溘然长逝。

云芝离去后，仅凭几个孩童，根本无力守住宋青留下的诊所。很快，便只能放弃诊所，宋飞扬携着年仅四岁的弟妹，被迫离开了那个曾象征着短暂安宁的“家”，开始了在这片废土之上真正的流浪与挣扎。

从那一刻起，年仅十岁的宋飞扬，用他尚显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抚养两个幼小弟妹的重担。他没有继承到母亲宋青的战斗天赋，但他带着弟妹，如同鼠类般在无尽的废区垃圾堆中翻拣一切可果腹、可交换之物。直到后来，宋雅慢慢成长了起来，在无数次饥饿与死亡的磨砺中，她确定了观察异形兽活动规律的重要性，在反复的失败里，归纳总结出那套让他们得以在黑星苟活下来的捕猎技巧。

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表面由长兄宋飞扬支撑门庭，但在失去诊所庇护后，真正带领他们摆脱朝不保夕困境的，其实是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坚定执拗的女孩，宋雅。

而他们如今的“家”，位于地下三十米深处的一个废弃防辐射收容所内。虽然环境简陋，却也远比地面那些随时可能被酸雨蚀穿或被异兽袭击的棚屋安全。这是宋雅与宋飞扬耗费整整五年时光，依靠捕猎积攒的微薄“积蓄”，才换来的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容身之所。

地下室内昏暗且阴冷，唯一的光源，来自靠墙那张巨大工作台上零星闪烁的微弱蓝光。所有的棉被都层层堆叠在角落那张上下铺的下铺，紧紧裹着一个瘦弱不堪的身影，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