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沈沉碧还在南郡忙于政务,若说和远在北都举办的春闱有什么关系,那大概是……
“太子皇兄曾写过一封信给我。”
马车平稳驶入夜色,她也终于想起那段微末往事。
太子沈璋入朝多年,第一回接办春闱,事关人才选拔,他尤为慎重。奈何他尚且稚嫩,即便有太傅和礼部从旁协助,也防不住晋国公一党浑水摸鱼。
弥封之后,主副考官判卷,曾产生过巨大的分歧。
文合帝想选拔敢于对抗门阀的寒门子弟,父子一心,沈璋自然会提点礼部,让他们对激进鞭辟的文章宽容几分。
但那并不是东宫的一言堂,主考官保守中庸,否了不少副考官点“取”的卷子。
双方僵持,有时日暮不歇。
沈璋头疼得要命,偏主考官与他的老师私交甚笃,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敬他三分,不能当众落他面子。
他问沈沉碧该怎么办。
东宫养的信鸽一日能飞七百里,抵达南郡郡主府时,沈沉碧刚从刑场回来,对此只潦草回了他一句话:“皇兄忘记我爹是谁了吗?”
端颐王沈游,年少成名,乃当时大儒。他只是远行,而非在朝中没有威望。读书人的事,都可以归他管。
东宫连夜派出人马请沈游出面,他远在仙府,抽身不得,只让人带回一封信,赶在搜落卷前呈到主考官的桌案上。
得了端颐王的面子与开解,沈璋得以保出其中三张考卷。
这已是极限了。
春闱之下,暗流涌动,放榜日,三百贡士十有六七出身门阀,看似晋国公一党大获全胜,但文合帝也没有输便是了。
其间操作,论理并不合规,但用沈沉碧的话来说,便是“上层博弈,怎么能叫徇私舞弊?有人仗势非为,便也有人见机借势罢了。皇兄既不知道是谁的考卷,也没有钦定任何一人登科及第,上榜之人,全在考官一念之间。”
天真正直的太子殿下被成功安抚,筹办殿试的那段时日,他常微服出行,在各处饭庄茶楼结交学子。
程沂就在其中。
沈璋青睐他,倒不是因为他文章锦绣,比起那些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他显得落寞又寡言。起初,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他、愿意与他攀谈。
但世事总有变故,金子不怕埋没。
正逢落榜生归乡,人员纷杂,竟有人从远郊荒岭挖出一具无头男尸。
那一片虽荒凉,但前行不过百里便有专供赶考学子落脚的客栈,春闱期间一律戒严,兵马司和巡防营常骑马巡逻,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杀人,杀的还是考生?
陛下勒令京兆府三日内破案。
案子奇诡,死者作书生打扮,随身一只书篓,身份不言而喻,是落榜归乡的考生无疑。但搜遍他全身,都没有找到文牒。
京兆府尹办案多年,直觉是桩考生冒名顶替的大案子,当即着人排查上榜的贡士,可惜查来查去,始终没有眉目,倒叫风声走漏。
初生牛犊不怕虎,贡士们来了劲,那几日高谈阔论的内容不再是时局朝政,个个都头头是道地胡猜起谁是凶手,指着人要他自证清白。
饭庄茶楼嘘声一片,争闹不休中,青衫男子从角落中站起身,直直走到叫嚣得最厉害的人面前,先是拱手,后道:“兄台杀人顶替,不愿伏法便罢了,怎么还向同窗泼脏水,实乃小人作风。”
正是程沂。
大堂一静,沈璋刷地打开折扇,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程沂籍籍无名,瞧穿着打扮也平凡朴素之极,唯一能说道的,大抵只有这张脸。
他指认那人性情豪迈,朋友众多,并不好惹。
短暂的惊愕过后,十数人围上去,将程沂困在中央,誓要他给个说法。
“证据就在你的左手上。”程沂道,“你很谨慎,也很聪明,选了一个同为左撇子的人,并且在短短数日之内学好他的笔迹,以至于连府尹大人都看不出破绽。”
“可惜你忘了,”他笑笑,“习惯同一个握笔姿势的人会在手上留下老茧,而老茧的厚度、位置以及大小都因人而异。你擅长临摹,左右手皆通,你的手,一定和他不一样。”
满堂哗然,一道道视线探究地往书生手上瞄。
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日日与人打交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怎么偷梁换日?”
他扯扯自己的面皮,在人堆里走一圈,挨个问:“你瞧瞧我,是模样变了,还是声音变了?”
被问到的人仔细打量后,纷纷摇头,嘘声笑道:“程公子失心疯了罢。”
程沂始终从容:“你们不是简单的互换身份,凶手砍去死者头颅,也不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份,而是……”
他吐出两个字:“换头。”
正因为换头,他才敢反其道而行,挑中贡士中最打眼的那一个。
“程公子,这可不是写志怪小说,你越说越没谱了。”
众人议论纷纷,显然对程沂的话嗤之以鼻。
沈璋长笑起身:“国师庇佑大梁日久,竟让你们这群蠢材忘了世间原有妖鬼横行。程兄此番推断倒是很有意思,不妨细说。”
他穿戴不菲,言语间似乎对大梁那位神秘的国师大人了解颇多,众人即便不服,却也明智地安静下来。
程沂道:“如今时节虽为春末,晨起时会凉,但眼下日上三竿,人人都脱了外袄,你说笑玩耍一番,不热吗?”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那人领口,有聪明些的恍然大悟:“钱公子,且把围领取下来吧。”
那人面色大变,遮掩住领口,想要快步逃离,奈何京兆府的人马已将出口围住。被戴上镣铐时,他梗着脖子怒瞪程沂:“你坏了好事,他不会放过你的!”
“程某立身于世,便是为了坏你们的好事。”程沂微笑,“纵有断案之能,却因懦弱而沉默,无异于帮助凶手加害无辜之人,这与那些空有权财却沉溺于争权夺利、罔顾天下寒士的世族有何区别?”
沈璋微怔,眼底渐渐亮起了光。
*
马车里,红珠重温了一遍这段往事,唏嘘道:“时势造英雄,若没有这桩诡案,程大人便不会一战扬名,也说不出那段话,让太子殿下觉察他便是那张言辞最为鞭辟的考卷的主人。”
沈璋有意拉拢,不仅在文合帝面前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欣赏,还将他介绍给远游归来的端颐王,请端颐王收他为学生,为浮萍般毫无根基的他寻了座靠山。
沈沉碧嗤笑,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便宜他了。”
也不知道是在说那位钱公子机关算尽,白给程沂搭了戏台子;还是说端颐王卖沈璋面子,白白抬了程沂的身份。
郡主似乎很看不上程大人?
红珠默然想着。
程沂年轻有为,在朝中炙手可热,前途无量,无数人想与他结交。在坊间的声望也极高,他成名后,不止哭倒了一大批当年没能在榜下把他捉回去当女婿的老父亲,每每出行,便有无数香帕香囊香瓜往他身上招呼,甚至有童谣说什么“生子当如程子尧”。
不过,看不上就看不上罢,程沂再好,到底是个臭男人,比不得郡主千金之躯。
说到千金之躯……
红珠眉间浮现焦躁:“这案子算破了么?陛下还要关郡主多久?”
再不放人,郡主的风评都要稀巴烂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