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养伤,容毓姑姑打发了两次刑部侍郎的到访。若非柳大监传旨时沈沉碧应承得乖顺,年轻的侍郎大人都要以为沈沉碧在故意找他茬。
这几日能查都查尽了,只剩下郡主这位唯一幸存者的口供没拿到,他将第三封拜帖送进王府时,遭到了兵马司指挥使的无情嘲笑。
“郡主脾气古怪,遛大人你玩呢。”
金指挥使出身行伍,是北都出了名的臭脾气硬石头,说好听些便是铁面无私,有他坐镇兵马司,纨绔子弟们都收敛不少。
奈何他说话实在不好听,此次茶楼案陛下令兵马司与京兆府全力配合刑部,三方官员坐在一处喝茶看卷宗,几乎人人都被他埋汰过。
京兆府尹年纪大,受不住,没听两句便吹胡子瞪眼,将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唯独刑部侍郎程沂程大人好脾气,闻言只是微笑:“西照茶楼尚未起火,兵马司便已收到线人传讯,第一时间围了茶楼,却还是让郡主走脱。若金大人办事得力,何至于拿不到郡主的口供。”
怪来怪去,就只怪兵马司无能,既救不了火,也留不住人。
郡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回了王府,想必是知晓金指挥使一言不合先将人拘了的风格,不愿被他绊住手脚。
嗯,还是怪他。
程沂幽幽道:“那位未卜先知的线人是谁呢,金大人不肯说啊。”
被反将一军,金指挥使跳脚:“我要知道能不说?滚滚滚!”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共事多日,程大人治指挥使的手段一套套的,哪有他们插嘴打圆场的份。所幸府尹来得及时,身后跟着名御林军兵士,说是郡主有请,将程大人传走了。
一刹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似乎都散了,连日埋头验尸、查起火点、应付遇害者的家眷,天知道他们有多苦!
郡主配合就好、配合就好……
*
揽芷院。
沈沉碧正抱着黑猫在院子里煮茶,上好的雪顶含翠,红泥小炉咕嘟嘟腾起热雾,茶香弥漫开来,黑猫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瞧她斟茶,乖巧得不行。
年轻的刑部侍郎站在垂花门外,春光几许,从叶隙间洒落,为他的脸蒙上一层明媚的姝色。
据说这位程大人是五年前陛下亲指的探花郎,不知做文章的水平如何,倒是同殿的考生后来逢人便说遇上个靠脸媚上的狐媚奸佞,实在可恶!
放榜游街那日,香囊粉帕几乎淹了他,更有好几户人家为捉他这个佳婿打得头破血流。
想起这些传闻,沈沉碧不由得定睛打量他。
的确好颜色。
仿若水墨画卷,没有大刀阔斧地点重彩,而是秀致地工笔细描。
她自认最爱浓艳的面庞,需得是那种甫一撞入眼帘便能摇动心旌才好。譬如闻眠,再譬如萧许言,但眼前这人皮相极薄,天光落在上头,仿佛能透出内里玲珑的骨,纤薄又谦逊。
他深揖一礼,随女使踏入院中。
沈沉碧请他落座,随意道:“这两日府中事务繁忙,怠慢了。”
“不敢。”程沂忙道。
“程大人想知道什么?”
“郡主那日可有见到纵火之人?”
沈沉碧一顿:“没有。我在厢房中喝茶听戏,外头乱起来后才知道走水了。”
她没撒谎,但也没说全乎便是了。
“厢房?”程沂扬眉,“实不相瞒,臣等已查出茶楼起火点有两处,一处是一楼大堂的戏台,另一处,乃二楼东南角的厢房。”
他的目光逐渐锐利:“据长宁伯府的女使所说,那处厢房乃郡主专属,臣已探过,房中密道有被使用过的痕迹,想必郡主是从密道逃生的,但既有求生之道,为何不带上萧大姑娘?”
好问题。
不愧是皇伯父最倚重的青年才俊,不仅在短短数日内还原出失火时的景象,还敏锐觉察出这里头最大的漏洞。
沈沉碧面不改色地垂眸撇去茶碗中的浮沫,反客为主:“你查出了起火点,难道查不出起火的原由吗?”
“这便是疑点所在。大堂起火是因戏子**,但萧大姑娘……种种迹象皆佐证她亦是**,偏偏她容颜安详,并未炭化。”
“的确可疑,”沈沉碧煞有介事地蹙眉,“但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楼下起火已吓掉了我半条命,哪里还管得了许多?能逃出生天全靠菩萨保佑。”
端的是无辜可怜极了。
程沂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能信宝德郡主胆子小,他这辈子也不必在官场混了。她这哪里有将陛下的话听进去半个字,态度是配合的,嘴巴是硬硬的,偏她是手握实权的郡主,动不得,不然刑部水牢走一遭,无论多不老实的嫌疑犯都能招得干干净净。
无声地抚平那口气,程沂呵笑:“可惜。”
“臣原以为能从郡主这里得知来龙去脉,好一举破案,缉拿真凶。郡主也能自证清白,解除禁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程大人查案怎么能将希望寄予本郡主一人,无法在期限内破案,是你无能,与本郡主何干?”
真真应了传闻那句话——与宝德郡主共事,首先要做好被活活气死的准备。因为无论对错,她只会指责旁人。
此情此景,换做旁人,当是一面掏救心丸一面哭责郡主强词夺理了。程沂却在短暂的沉默后,唇角微勾:“郡主说得对,不是每一个涉案人都能还原真相,破案始终是臣的份内之事。今日拜见郡主,若顺利,臣便能结案,反之则需另寻线索,周折些罢了。”
此话一出,沈沉碧终于放下茶碗,正眼瞧他:“另寻线索?”
查萧时薇过去三个月的反常,还是……
“那日在茶楼登台唱戏的是一个名唤‘福全班’的落魄梨园,他们的戏子为何**,又为何至今无人认领尸首,都是疑点。”
言毕,他起身朝沈沉碧一揖:“今日多有叨扰,郡主恕罪。”
程沂来去匆匆,杏月收拾茶碗,无意识地感叹:“看来梨园那边也不是很好查。”
文合帝只给刑部七天,期限将至,从郡主这头得不到答案,最后的选择只能回归最难查的那一个。
沈沉碧从玄猫肚皮下抽出几张邹巴巴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到最后,蓦然嗤笑。
“是不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