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周撑着马车门回身,眼神锋利,语气冰冷。
维塞尔撑着车门,换上一幅闲散的姿态,“唔,夜深不太安全,周先生能否送我回家?”
周看着他,发出简单明了的拒绝,“不。”
他讥诮地问道:“侯爵先生总不可能是散步来的吧?”
“当然不是。”他侧身朝着等候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车喊了一声,“汤姆,今天该休息了。”
马鞭的声音迅速响起,那辆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维塞尔露出一个堪称无赖的笑容,“但现在是了。”
“我想我面前这位善良的小先生应该不会让我深夜独行。”
“不,我会。”周已经不在乎礼节那种东西了,他用力推向维塞尔的肩膀,“请你自己走回去。”
维塞尔撑着马车门纹丝不动,他对着周挑了挑眉,那样子就像是在嘲讽周的力气不足。
周对这种轻蔑感到愤怒,他扯住了维塞尔的领结,用力把他拉向自己。
维塞尔微微睁大眼,表情中出现了短暂的茫然。他失去支点的双手胡乱挥舞了下,整个人不受控地砸向周。
在维塞尔即将撞到自己之前,周松开了手。
他灵巧地侧过身,目送维塞尔砸在马车坚硬的木板上。
那是相当巨大的一声,维塞尔一度以为自己的鼻子给木板戳了个洞。
周优雅地关上马车门,示意车夫出发,然后悠悠看向刚爬起来的维塞尔。
“你还好吗?侯爵。”
在这虚情假意的问候里,爬起来的维塞尔露出了一个绅士的笑容,因为生理上的疼痛,他的蓝眼睛泛起一阵水光,眼尾的皮肤也染上了薄薄的红色。
“我还好。”维塞尔咬着牙说。
周客观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所以侯爵用这张我见忧怜的面皮对着我,是想说什么呢?”
维塞尔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不,他已经被侮辱了,这见鬼的形容词。
他在心底咒骂,面上的笑容却不变,温和迷人,还带着一丝脆弱,“比赛特医院的设备需要更新,我想邀请小先生和我一起去参观,以确定后续的捐赠数额。”
怀表的秒针转了五圈,周方开口应答,“乐意至极,侯爵先生。”
维塞尔笑道:“那么一言为定,我到时候会来找你的,小先生。”
他说话的尾音有股缠绵的黏糊劲,就像对方和他亲密无间。
周蓦地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应该会有很多人爱他的这幅模样,不论男女。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维塞尔身上,金发碧眼,四肢修长结实.....
“小先生有什么东西想问我吗?”
维塞尔打断了周脑内的评价,他们又直视着彼此,等待着对方的说出的第一句话。
终于还是周先开口,“侯爵先生很擅长自作多情。”
维塞尔眼梢弯起,浪漫又缠人,“能得到很多爱当然是好事。”他边说着拉开了马车的侧帘,月光不偏不倚从窗外落进,照在了周的脸上。
“小先生刚才一直看着我。”维塞尔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以为小先生会想问我些什么?”
他很期待,循循善诱地领着方向,“毕竟你看见我称呼伊丽莎白阿姨时很惊讶。”
你对我的过去不好奇吗?我对你而言是否是威胁呢?
维塞尔等待着周开口,只需要一个问题,他就能将这只月光下的美丽蓝山雀引诱进陷阱里。
“你是唐泰德吗?”周问他,那双紫色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美丽而尖锐。
维塞尔的笑容一瞬僵硬,在他嘴唇微张之时,马匹的嘶哑长鸣打破了马车内凝滞的气氛。
突如其来的惯性带着整辆马车猛冲,灯油被打翻,在不可抑制的惊呼声中,周整个人超前栽去。
“唔。”维塞尔发出一声闷哼,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被砸在厚实的马车壁上,这感觉可不好受。
维塞尔低头看向怀中人,伸手轻轻拍了下周的头,“你还好吗?”
周撑着维塞尔的胸口,缓缓直起身,“你骨头真硬。”
维塞尔看见他被撞红的鼻子,忍不住发出一声笑。
感受到维塞尔胸腔传来的震动,周手上用力了几分,朗声对车夫喊道:“汉斯,怎么回事?”
“抱歉,先生。”车夫沉闷的声音响起,“突然有个女人跑到了马车前,我不得不停下。”
“我马上把她赶走,先生。”
隐约有幼童的哭声传来,周皱起眉喊了声等等,迅速而灵巧地跳下了马车。维塞尔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那名女人面前。车夫则识相地把车停到了路边。
借着月光,周看清了事故的主角,一名贫苦的年轻女性和她怀里年幼的孩子,她们被马车惊吓,跌在了一滩臭水里。
那名年轻的母亲脸上尽是恐惧,她知道能乘坐这些装饰着繁复纹章的马车的人都是些贵族和大人物,她挡了他们的路,她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低着头,瑟缩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
“你好。”伴随着脚步声停下,女人听见了一个轻巧而温柔的声音,“女士,你还好吗?”
她忐忑地抬起头,看见了月光下一张朦胧而梦幻的脸,她怀里的小女孩脸颊烧得绯红,喃喃道:“天使来接我了吗?妈妈。”
周脸上浮现出抱歉的神色,他扶住女人的双臂,将她带离了污沼。
“你的孩子是生病了吗?女士。”周轻声问道。
女人颤抖着声音回答:“我住在美丽城,我的女儿生病了,她一直说胡话,我想去采药商人维吉尔那里拿些药给她。”
周略微思索后,将随身携带的怀表放在小女孩手里,“我会让车夫送你们去专业的医生那里,对于孩子来说,草药商们并不可靠。”
他转头吩咐等待着的车夫,“汉斯,把她们送到皮埃尔医生那里,他问起来就说是我的安排,他知道后面该做什么。”
“好的先生。”
维塞尔看着周将那对母女扶上马车,他的身上因此沾满地上的污水,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与维塞尔眼中的周是极不相称的,这让维塞尔觉得有趣,就像拆礼物时发现的隐藏惊喜。
马车带着那对母女离去,现在两人相伴,需要靠两条腿走回去了。
“走吧,侯爵。”周注视着维塞尔,“我们该继续刚刚的谈话了。”
“关于唐泰德的问题么?”维塞尔轻笑了一声,“如果我说不是的话,你会信吗?”
周用一种你以为我是白痴么的眼神看着他,“已经不止一个人把你和那位相提并论了。”
“虽然我觉得对那位来说是种侮辱。”
维塞尔相当坦然地摊手,“现实和虚构总是要分开的,小先生。”
“我才二十八岁,还没到成为唐泰德的年纪呢。”
接着话题便在维塞尔嘴里一转,“小先生看起来还很年轻,有二十岁么?”
周冷淡地回答:“刚满二十。”
“还是做孩子的年纪呢。”维塞尔说。
果不其然,他得到了周一个不太友好的眼神,他继续解释道:“这是我妈妈说的,她总觉得一过十八岁就让人长大太夸张了,应该把成年的界限多延长几年,这样才能给人更多的机会去体味世界和成长。”
“最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周百无聊赖地听着维塞尔的话,脑中缓缓勾勒出一幅贵妇人的图像,没受过什么伤害,到死那天都怀着对世界的美好期待。
“我听说小先生的母亲是从东方来的公主。”维塞尔状若好奇地问道:“她一定是个很美的人吧?”
周想起了公爵赐予他的身份,来自遥远东方的公主和公爵旧友的孩子,听起来是段神秘而又让人想探寻的过去。
但真实情况是什么呢?他的母亲是一个残疾人,父亲是一个酒鬼,如果不是村庄里的教堂,和那位虔诚的神父,他可能活不到十三岁。
周缓缓道:“我不记得了,她很早就去世了。”
他并没有骗维塞尔,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就像飘散的羽毛,只剩下大概的雏形,唯一会在梦中偶尔徘徊的就是那只瞎掉的空洞的眼。
“唔,抱歉。”维塞尔说。
两人穿梭在深夜的巴黎街头,度过了相遇以来最平静的一个晚上,没有争吵和针锋相对。有的只是脚底的污泥和一直徘徊在鼻尖难闻的排泄物的味道。
终于,维塞尔受不了了,他扒着街边的墙,狠狠地吐了,“该死的巴黎,我就知道这儿恶心得要死。”
周没什么感情地安慰着他, “过了这段路就好了,前面就是雷恩街。”
维塞尔惨白着一张脸,“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得去波拿巴街。”
周踏上台阶,“当然是因为我快到了。”
他轻灵地转身,燕尾服的后摆跟着飞舞,就像雨燕要振翅而飞。
“再见,侯爵。”
纤瘦的背影即将在月光下消失,维塞尔无可奈何地低笑一声,“好吧,改天见。”
至于那个被他遮掩过去的问题,答案是什么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