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在沉入尼罗河。
天边是被烧穿的浓烈晚霞,血红色的光,像一层稀薄的血浆,涂抹在河面上。
法老的黄金太阳船,在尼罗河上缓缓航行。船上的音乐,格外遥远。
阿赫莫斯靠在船尾的阴影里。
落日余晖,没有照到他。
光线被船舷切开,在他脚下划出一道线。
他看着那些沐浴在最后一片金色阳光中的官员和贵族们。
意外。
简直是意外。
阿赫莫斯暗骂了一声,他额上青筋暴起。
船尾高耸的荷鲁斯雕像,快要把阿赫莫斯的眼睛闪瞎。
巨大的亚麻船帆在风中鼓起。
作为一名低微的圣猫护卫,他莫名其妙混进了这场专为贵族举办的生日庆典。
那位光荣的法老,宴会的发起者,正倚在最高处的王座上,一动不动,享受着貌美侍女的服侍。
阿赫莫斯的职责,竟然是在这艘狗屎一样的船上,照顾一只油光水滑的肥猫!
他虚握着手里毫无用武之地的匕首,发自内心鄙视起这个任务。
有点侮辱他的尊严。
他瞥了一眼伏在一旁的圣猫。
圣猫摇着尾巴,朝阿赫莫斯“喵”了一声。
那一声像触须一样,纵使阿赫莫斯不断抵抗,还是在他心里一阵翻搅。
阿赫莫斯差点闭上眼睛。
只是此刻,老宦官尖锐的语调和神态,仿佛又在他耳畔响起。
“看好那只猫,它比法老的命还要金贵。”
阿赫莫斯撇了撇嘴,眼球细微地打了一转。
“喂,你在干什么!”
阿赫莫斯突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侍从猫着腰走到圣猫身边,摆弄了它脖子上的项圈。
那人听见阿赫莫斯的呵斥,动作一僵,灰溜溜地逃走了。
阿赫莫斯转过头。
这艘船上周遭的一切,让他感到不爽——远处贵族虚伪的笑声,空气中混杂的甜腻香料。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他真正的任务之上。
是这帮蠢货都不知道的任务。
藏在黑暗中的阿赫莫斯咧开嘴,轻轻笑了一下。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远处。
王座的右端,站着沉默的宰相,维齐尔。
阿赫莫斯的视线越过宰相,直接钉在了那个正在向法老献媚的伊姆霍特普身上。
看到他,阿赫莫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王座另一侧,那个手按剑柄、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感受到了阿赫莫斯的专注视线。
缓缓地,霍伦希布转过头来。
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与阿赫莫斯对视了一眼。
阿赫莫斯立刻移开了目光,嘴里嘟囔着杂碎。
他转过身,假装在看河面的风景。
他身后的两名侍女,正端着酒盘,压低声音,兴奋地八卦着。
“......你看到了吗?那位皮安希王子,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好看!”
“......是啊,刚才看到,大祭司大人,亲自为他引路。我从未见过大祭司对谁如此礼遇......”
“......嘘,小声点!皮安希,他根本没在听大祭司说话。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法老新宠幸的女官看呢。”
突然,甲板的一角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喝得醉醺醺的财政官,在吹嘘自己功劳时,不小心撞翻了大将军的酒杯。
红色的酒液,撒了大将军一声。
大将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众所周知,他最重颜面。
只听见外务大臣说道:“哎呀,将军息怒,大人也不是故意的。来来来,就当是提前祝我们与赫梯的和谈成功,我自罚三杯!”
在这所有的喧闹之中,有两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位始终站在宴会最黑暗角落,裹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宫廷医师。
他低着头,擦拭自己的工具。
而最后一位客人——
阿赫莫斯,这个名义上的圣猫护卫,才突然想起。
那华丽的睡垫上,不知何时,已不见了那只臃肿圣猫的踪影。
阿赫莫斯皱起眉头。
那只肥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悄然攀上了他的心头。
残阳如血。
法老的黄金船向水流倾斜的方向行进着,尼罗河的两岸仿佛还能听见鸟啼。
船正向着沉入海面的太阳,笔直地驶去。
直到与日落的终点交汇在一起。
天黑了。
尼罗河的夜色,深邃如黑曜石。
法老的黄金船,活像一座漂浮在夜色中的燃烧岛屿,悠扬的里拉琴,还有贵族们低笑,断断续续。
被风送去很远,又被河水无情吞没。
甲板上,舞女赤脚踩在东方地毯上,在成排的莎草纸灯柱间打转。
模糊光斑的底比斯城,看起来那么遥远。
阿赫莫斯倚靠着船身,他看见远处的皮安希王子在手上比划着什么。
风刮进阿赫莫斯的双耳。
突然,仿佛感召到某种不详——阿赫莫斯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远处一声刺破天际的、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充满恐惧。
不像人的声音。
常年的受训令阿赫莫斯的耳朵异常灵敏,他能辨认得出——
不好!是那只猫......
那声音,完全不似猫叫,反倒更像一个婴儿的哭声。
河面上,所有正在迎接月色的唱晚鸟,同一刻,统统失声了,那座发光的太阳船,也在一瞬间灭了灯。
尼罗河面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笑语在瞬息中被抽干,空气都已冻结。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牙齿打战的细响,这成了宴会上唯一颤抖的余音。
真是令人心慌。
在完全的黑暗中,阿赫莫斯把匕首横在胸前,接着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
什么情况?
河面上的冷风凉飕飕的刮开,让船上悬挂的东西摇晃起来。
发出诡异至极的声响。
阿赫莫斯眯起眼,看向那轮即将被地平线吞噬的红光。
他知道,他等待的时机到了。
就在最后一缕光,坠进河面之下的时候——
“啪嗒。”
船上最后几点灯光,仿佛被那沉没的太阳,一同拉入了黑暗的深渊。
彻底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声属于圣猫的惨叫,重新响起。
划破夜空。
冷风灌进阿赫莫斯的口鼻之中,他放轻步伐,在黑暗中流窜。
手上的匕首被用力握紧。
那个尖口,正悄悄对准那个即将出现的家伙的脖子。
只要一刀,就足够见血。
血马上就会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浸透衣服......
远处,已经有人抱作一团,开始小声地求饶和抱怨。
“怎......怎么回事.......”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发生什么了.......”
“神佑我......”
阿赫莫斯听到烛火划开的声音,几个站在风中的侍从重新点起了烛火。
灯火重燃。
黑暗中,那点烛火将每一张脸上惊惧的弧度与阴影,都雕刻得清清楚楚。
又是几声惊呼声,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抬起头。
他们的眼睛如同死尸,盯着主桅杆的上空。
一团黑色的物体.......被一根绳索,吊在半空。
随着船的晃动,像一个破旧的钟摆,来回摇晃。
一些液体从上方滴落下来。
一个人提着油灯凑近一看——被吓得双腿一软,当场瘫坐下去,随即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爬。
只想立刻远离。
是圣猫!
被毛发覆盖的喉咙处,一个黑色的血洞,还在往下滴血!
阿赫莫斯站在远处,盯着圣猫的尸体,若有所思。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贵妇们发出刺耳的尖叫,躲进男伴的怀里。
几个年轻的大臣,脸色惨白,当场干呕。
“......渎神者!这是渎神!”
“是谁干的?!”
突然,一个颤抖的手指,指向了甲板中央。
“是他!那个守卫!我看到他了!灯灭之前,他手里就握着刀!”
霎时,所有目光汇成利箭,齐刷刷朝阿赫莫斯射去。
阿赫莫斯,跪在甲板正中央。
那些幸存的权贵们站在他前方。
在霍伦希布的指挥下,以法老王座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高低错落的“人墙”。
船上的火把,被重新布置过一遍。
这使得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半圆的中心。
那些人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如同一圈正在审判亡魂的神明雕像。
而这个由人组成的“王座”的最高处,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的法老。
他的脸,隐在最深的阴影里。
只有他胸前那数百颗红玉髓,在火光下,像无数只,正在呼吸的血红色眼睛。
拉美西斯站了出来。
火把的光芒,将那个男人照得雪亮。
他一身洁白的祭司长袍,姿态挺拔,双手交叠于身前。
他的脸庞被灯火照亮,白皙,面无表情。
像一张雪白的石膏面具。
——那是拉美西斯。
他的声音庄严,“按照古老的仪式,必须立刻将亵渎神明的罪人,献祭给尼罗河......”
霍伦希布手按剑柄,眼神冰冷。
他显然也同意这个最有效率的做法。
就在几人上前,准备将阿赫莫斯拖走时。
阿赫莫斯动了动嘴唇。
他开口了。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
他对着阴影中的法老,提出的请求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陛下。”
“在我死前,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大祭司大人说的有道理。”
“杀死圣猫,的确是渎神。”
“但是......如果杀死这只猫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渎神呢?”
全场一静。
法老的身体动了动,他似乎有了点兴趣。
“灯灭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事情......”阿赫莫斯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一个侍从,对着圣猫的项圈摆弄了许久。”
“当时我觉得很困惑。现在,我也许懂了。”
“有什么东西,藏在了项圈里。”
“而现在,猫死了,项圈也不见了。”
“陛下,您觉得,这是亵渎神明的疯狂行为,或者,是某种打着渎神名义的......阴谋?”
“一个祭品,和一个叛徒,您更想要哪一个?”阿赫莫斯的话音很轻。
甲板上一片死寂。
众人都被阿赫莫斯这番大胆的言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法老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问:“你要如何,揪出他?”
阿赫莫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很简单,陛下。”
“老鼠,最怕光。”
“请您,在甲板中央升起一堆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篝火。”
“让所有人,都围坐在火光之下,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
“然后,让每个人都对着火焰,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谎言在火焰的炙烤下,会自己散发出烧焦的味道。”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大家以为法老要下令处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圣猫护卫了。
法老搭了一句,“好。”
“升起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