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金毛 第2章 第 1 章

1.

正午，天幕蔚蓝，万里无云，一辆装甲皮卡疾驰在荒原的公路上。

公路笔直，望不到头，四周尽是光秃的沙石地，偶尔一颗低矮的灌木，在毒辣的太阳下扭曲着形状。

皮卡越往前开，灌木越密集，地上渐渐有些稀薄的绿意。

一只狸花猫不知何时冲到路中间，正对疾驰的皮卡，蹲坐下来。

皮卡一个漂移避开它，骤停。

车门打开，踏出一双黑皮靴，走到猫面前。

猫的身子闪烁几下，啪一声消失，地上只剩一个扳指状的东西，原来是个仿真投影器。

乔安赫蹲下身，将扳指捡起来看了看，随手扔到车上，继续开车。

又开一段，到一座大山脚下，没有路了。

一排长方体石桩歪歪扭扭地杵在山前干硬的泥地里，锈迹斑斑的铁丝拧成上中下三股，穿连其中，形成一个简易的护栏，横向延伸到视线之外。

乔安赫坐在驾驶位上，左手搭方向盘，右手快速调试控制面板上的卫星地图，果然，只是靠近山脉，显示器已开始花屏。

后末日时代，人类还没有发展出可以应对山脉磁场异变的科技。所有电子设备在里面都会失灵。

乔安赫跳下车，将背包甩到背上，利落地翻过护栏，向山里走去。

越往里走，气温越低。走到半山腰往下看，可见山谷里散落着各种载具的残骸。有的装备齐全，看上去还很新；有的只剩一个金属框架，上面爬满植物。

翻过侧锋，进入腹地，载具的痕迹彻底消失，异常高大的云杉林站满山坡，直站到视线之外。山坡对山坡，云杉林对云杉林，烟云缭绕，远看似天兵天将狭路相逢。

地势开始降低。乔安赫加快脚步。冲锋衣裤的防水面料摩擦在半人高的草本植物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一段时间后，声音停止。厚草丛的边沿分开一条缝，黑皮靴从中迈出，踏上碎石地，走到一条湍急的溪流旁。

溪水轰鸣。乔安赫从兜里拿出一瓶喷雾，一一喷洒溪边，石头缝里生长的植物。

片刻后，见植物没反应，他又从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沿着溪流，边走边看。

关于这座山的研究不多，每走一步都算冒险。

前方，之前远看的杉树林越来越近，靠近入口时，脚下啪嚓一响，传来极不寻常的断裂声。

乔安赫神色一凛，但已经来不及了。绳网自脚下收起，精准网住他，收拢成水滴状，瞬间将他吊到半空。

“嘎吱——嘎吱——”头顶，粗壮的树梢随绳网微微摇晃，枝叶扑簌簌落下。

背部传来绳网的勒压感，乔安赫屈膝抱头，向内折叠身子：“…………”

视野摇晃片刻，逐渐稳定。

透过网格，他看见树枝根部处闪过一道人影。那人从树干后转出来，踩着树枝，穿过层层枝叶向他走来。

是个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金发，肤色略深，五官俊朗似希腊雕塑，身着斗篷，脚踩一双磨秃了的绒面皮靴。

乔安赫一动不动，等少年走到网的正上方后骤然发难，一手拿小刀划开网，另一手抓住一旁的树枝，借力把身子荡上去，给对方来了一记回旋飞踢。

少年向后跃开，斗篷的一角擦过乔安赫的鞋。乔安赫在树枝上半蹲掏枪，迅速上膛。

“咦？！” 绒面皮靴落回树枝根部。少年看向树梢处吊着的绳网，露出回想的表情，“这是——哦，这是我设来抓晚餐的……” 话说到半，突然好奇地打量起乔安赫，似乎在思考他能不能吃。

乔安赫从举枪的手臂后斜出一只眼，冷冷地注视少年。

“我，我叫伊孜。” 少年挠头，有些腼腆地冲枪口笑。

“………谁管你叫什么。”乔安赫扬了扬枪，示意他后退，自己跳下树枝，捡起掉落的背包。

“你要继续走吗？” 伊孜坐在上面问。

乔安赫不理他，径直道：“这次我姑且算是意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还有下次，我就直接开枪了。” 说完不等伊孜回话，转头往身后的云杉林走去。

伊孜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口中喃喃：“今晚………可是巴音月啊。”

乔安赫在树林中走了一会，四周突然升腾起雾气。

浓重的白顷刻糊满视线。若非身侧的针叶依然可见，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瞎了。

指南针开始乱转，火把指示的风向也乱七八糟，现在能判断方位的东西只有手中的地图和自己的直觉。乔安赫灭掉火把，拿出小刀，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在树上刻痕。

小刀由特种金属制成，其刻痕中的光线会根据观察角度精准变化。乔安赫的眼球经过改造，无论什么环境都能百分百捕捉到这些光，并凭此在头脑中构造出简单的空间结构。

然而这次，无论他怎么走，怎么刻，始终只看见一个光点。

就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乔安赫又走一会，再划几笔，突然意识到不对。

太亮了。

之前全神贯注地捕捉刻痕的光线，因此没有注意到周身异常的亮度——相机闪光灯一般的亮度。

就算是白天，也不该这么亮，更何况从时间上看，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乔安赫边回头边开枪，只见一轮巨大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雾中，配上仿佛月球表面坑洼的阴影，整个如同一丛丛手术灯泡，亮得毛骨悚然，看上去似乎不是悬在天边，而是悬在他身旁，紧挨着他。

子弹射入月中，发出击穿树干的声音。乔安赫持枪倒退几步，月亮便跟着往前几步。

月随人走，原本稀松平常的景象此刻无比诡异。

亮，太亮了。光线犹如实质，穿透视网膜，刺入脑内，激光武器般，来回切割乔安赫的脑神经。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

熟悉的消毒水味钻入鼻子。一瞬间，乔安赫仿佛置身真空，四周一片死寂，耳内尖鸣不断。

半晌，仪器滴滴声响起。他再次看向月亮，眼里透出一丝腥红的光。

月亮里走出一个男人，身着研究所的白大褂。

视线碰到男人的那一刻，乔安赫眼瞳瞬间竖成一条线。他朝对方举起枪，喉咙里滚出道道嘶鸣。

同一时间，白大褂的双手迅速伸长，藤曼一样向他圈过来。

乔安赫矮身，侧闪开枪。白大褂圈了个空，两条手臂缠在一起，彼此挤压到极限，啪一声爆开，血肉横飞。

如果乔安赫没躲开，这就是他的下场。

子弹击中白大褂的头部，伤口里飞出无数针叶，势如利刃。

乔安赫滚身躲避，就见那伤口咕噜噜一阵，里面有什么东西将子弹推了出来。

是花。一朵又一朵的花从伤口中冒出，将伤口撑得越来越大。花蕊里噗呲噗呲，生出无数双藤蔓般的人类手臂，从四面八方袭向乔安赫。

乔安赫蹲身蓄力，正准备出刀，身侧先一步闪过银光。

一把斧头正正甩到白大褂的脑袋上。

肥厚的雾气颤抖几下，散开一些。乔安赫周围的人手一顿，纷纷落地。

白大褂顶着斧头，没事人一样，继续往乔安赫的方向走。

乔安赫身侧掠过一阵高速奔跑的风。伊孜随斧而上，握住斧头的把柄，借着往下跳的力道，将白大褂劈成两半。

“呼！” 他松开手，抹了把汗，开始对着月亮脱衣服。

乔安赫：“………………”

斗篷底下是款式简单的交领布衣，布衣下是少年发育中的身体，比例绝佳，肌肉线条和刺青线条相得益彰。

乔安赫盯着那风格张扬的刺青。他听说过这类人，好像叫琉以族。目睹科技带来的末日劫难后，这一族的人选择排斥所有高科技，代代以部落游牧为生。

伊孜边脱边向乔安赫道：“把衣服脱了。”

“………哈？” 乔安赫皱眉。

一分为二的白大褂开始在地上蠕动，伊孜急道：“快点！”

乔安赫正要说什么，双腿突然一软，直挺挺倒地。

伊孜脱完衣服，跳过去捡起斧头，剁了白大褂几下，接着神情焦急地朝他跑来。

乔安赫无法动弹，就连嘴也不听使唤，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伊孜扑到自己身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背包，鸭舌帽，冲锋衣，紧身内搭被依次扔到一边。脱到腰带时伊孜已经满头大汗。他对现代军用的腰带很不熟悉，扯了几下扯不开，索性拿起乔安赫的刀，将其割断。

乔安赫努力片刻，终于夺回嘴唇的控制权，咬牙道：“怎么，回事。”

“啊？！” 伊孜一惊，“是巴音月。针叶对外人有毒。”

乔安赫身上扎了好几片针叶，这种情况下能保持清醒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说话。

伊孜脱完他的衣服，刚松口气，又啊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身体。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身体。削肩窄腰，薄肌，原该是一具很漂亮的少年身体，可上面不知为何全是伤疤，新旧交错，深深浅浅。

仿佛不是人的身体，而是孩子手里缝缝补补的破娃娃。

伊孜呆了几秒，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紧紧抱住乔安赫。

“……你干什么？” 乔安赫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

有很多很多悲伤从伤疤里溢出来了，伊孜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些悲伤太过强烈，顷刻便溺得他无法呼吸，使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养的一匹小马。

小马上山吃草，被野兽撕咬，最后伤痕累累地跑回来，倒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将空气夺走的。伊孜像抚摸小马的鬃毛一样，含情脉脉地抚摸起乔安赫的黑发。

“靠，你有病啊？！” 乔安赫咆哮，“放手！”

伊孜忧伤地冒出一串部落语，手下抱得更紧了。乔安赫的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上，腹部传来小伊孜的触感。

“放手！！听见没！！死变态！” 青筋接二连三暴起，乔安赫的表情看上去想鲨人。

“嗯，嗯，哦。” 伊孜露出慈爱的表情，哄婴儿似的，将他圈在怀里悠了悠。

乔安赫：“………………………………”

骂不了了，这是真有病。神经病。

先前散开的雾气再次聚上来，伊孜边悠着乔安赫，边压低眉毛。

乔安赫脖子以上恢复知觉，立刻给伊孜一记头槌，额头狠狠砸在他的下巴上。

“呜哇！你干什么！” 伊孜捂着下巴仰倒。

乔安赫脱离他的怀抱，滚到地上，用胳膊支起上身，瞪视他：“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干什么？死变态。”

“你惹阿克射生气了，我想救你。” 伊孜委屈地眨巴起眼睛。

乔安赫：“阿克射？”

“每年巴音月，阿克射要变一次路，好让雪水流到该去的地方。祂变路的时候很敏感，如果有外人闯进来，会生气。一生气，就很难预测，上次是地震，上上次是山洪，” 伊孜揉着下巴，“这次是毒针叶。只有褪去所有外物，人类才能得到祂的认可，否则，就会在巴音月期间受到祂的攻击。”

乔安赫：“………”

伊孜朝乔安赫没头没脑地说了许多话。乔安赫大多听不懂，只听出来一点——伊孜管这座山脉叫阿克射，并且认为阿克射有自己的想法。

下半身的知觉一点点恢复。雾散去，月亮回到天边。乔安赫看向白大褂倒地处，眼中映入一头被劈成两半的熊。

“这毒，会让人产生幻觉？” 他问。

“没错。” 伊孜点头，上前一步，似乎想重新抱起乔安赫，“你忍一忍，集中精神不要睡着，解药在……”

话说到半，脚下突然传来软烂的触感。伊孜低头，只见原本硬实的土地突然沼泽化，顷刻淹没了他的脚。

“？！”

乔安赫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伊孜，将他扑出沼泽的范围，接着滚地起身，开始狂奔。

“咦？！你已经没事了？好厉害！” 伊孜跟在他身后跑。

沼泽在后面追。两人跑了一段，伊孜拉住乔安赫的手：“这边！”

乔安赫跟着他转弯，同时甩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