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金毛 第12章 第 11 章

11.

天幕欲曙，伊孜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游魂一般，从房间里飘出来，飘到厨房，机械地准备早饭。

鹦鹉从外面飞进厨房，往台面上丢下三颗坚果，接着东啃啃，西啄啄，巡视完整个厨房，确认一切安好后，站到橱柜最高处，俯瞰伊孜。

它似乎把乔安赫与伊孜当场小弟一类的东西了，每天出去都会带点吃剩的食物或者不要的玩具回来，赏赐给他们。

“谢谢。” 伊孜抬头朝它笑笑，收好坚果，继续做早饭。

小锅煮麦片粥，搅拌，加香料；平底锅煎蛋，放一边备用；接下来开始切三明治需要的面包片，蔬菜和鸡肉。

切切切，面包片搞定。

切切切，蔬菜搞定。

切切切，鸡肉搞定。

OK，万事俱备，最后只需拿起案板边的手………

等等，手？

伊孜垂眼，疑惑地端详手中抓住的，一只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手腕。

这只手的肤色比自己白一些，顺着看去依次是小臂，大臂，以及——

伊孜抓着乔安赫的手腕，和他大眼瞪小眼。

乔安赫似乎刚起，头发乱蓬蓬，背心上还有睡觉压出的褶皱。

“……………”

乔安赫：“喂。”

“乔？！” 伊孜如梦初醒，触电般跳开，“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说一声？”

“叫你好久了。” 乔安赫用探究的目光看伊孜，“身体不舒服？”

“我没有，我没事。” 伊孜强颜欢笑，“我可精神了。” 说完转身，呼呼哈嘿地迈开腿，一头撞在橱柜边沿。

鹦鹉被震落，骂几句，飞去客厅。

“………” 身侧的锅里传来些许焦味，乔安赫拿起长柄汤勺，转头搅拌麦片粥，眼睛半开不开，浑身散发出一种倦怠无言的气场。

“你，去休息。” 他强撑开嘴，朝伊孜道。

“啊……不，今天有课。” 伊孜晕头转向地晃出门。

今天没课。

学院画室，伊孜心神不宁地坐在画架前，不知不觉，画了几张乔安赫的特写。

不行！不能再画乔了！

他一把收起特写，换上新的画纸。

画点别的，画点别的。

铅笔，马克笔，圆珠笔，各色笔刷轮番上阵。沙沙沙，撕掉；沙沙沙，再撕掉。画纸被一张张撕去，在伊孜身边堆成小山。

………画不出！

满脑子都是乔，太过不安，以至于画不出！

“…………”

伊孜盯着空白的画纸。

画纸上又浮现出乔安赫的脸。

完了，完了。怎么办。伊孜回想起几个月前与乔安赫拉钩的场景。

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现在却抱着这种心思，要是乔知道自己的心思……

伊孜脑海中浮现出乔安赫冷酷的面容。

“你？居然对我？恶心。” 以及对方决绝离去的背影。

不行！不可以！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那到底该怎么办……

伊孜垂头丧气，枯坐在画架前。

“……………”

半晌，画室外的走廊上一阵嘈杂。

“哦，你就是乔安赫？” 蒂姆高扬的声音，“幸会幸会。”

“？！” 伊孜一跃而起，弹射出门。

走廊上，蒂姆以握手的姿势抓着乔安赫的手，摇个不停，同时兴奋地打量他：“我经常听伊孜提起你。”

“你好。” 乔安赫语气平淡，目光落在蒂姆抓他的手上。

伊孜知道他在拼命忍耐抽回手的冲动。

蒂姆看见伊孜，朝他挤挤眼，松手离开。

“乔，你怎么来了？” 伊孜强压下自己的心跳，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

“傻子，忘带东西了，电话也不接。”乔安赫扔出伊孜的通勤背包

伊孜接住包，抱在怀里：“哦。”

走廊上人来人往。

乔安赫：“为什么不接电话？”

“哦。” 伊孜愣愣地。

“？哦什么？” 乔安赫皱眉，“我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伊孜：“嗯。”

“…………” 乔安赫上下打量他，“痴呆了？”

“啊，呃…”

伊孜直来直去惯了，一下要伪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大脑过载，嘴里只能发出单个字音。

乔安赫：“你到底……” 话说到半，被伊孜打断。

“乔，你，你——” 伊孜努力片刻，终于找回舌头，立刻道，“你先回去好不好？”

“………求之不得。” 乔安赫撇嘴，头也不回地离开。

伊孜回画室继续枯坐，坐到傍晚，给乔安赫发信息：

【乔，我今晚要赶工，冰箱里有饭团，饿了记得吃。】

乔安赫已读不回。

接下来，伊孜开始早出晚归，日日泡画室，常常到午夜才回住处。

乔安赫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对他爱理不理，该打游戏打游戏，该做委托做委托，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某天午夜，伊孜照例晚归。

安静的公寓楼内，感应灯一节节亮起。他走到住所门前，将电子锁静音，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探头往里张望。

朝海的窗户拉了窗帘，客厅漆黑一片，没人，鹦鹉睡了。

伊孜松口气，轻轻闪进门，走到沙发上坐下，开始伸懒腰。

伸到一半，灯突然全亮，乔安赫从房里走出。

伊孜动作一僵，险些扭到腰。

“乔？你……还没睡吗？” 手臂收回来，有些无所适从地摆在身侧。

“你很期待我睡吗？” 乔安赫在伊孜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抱臂俯视他。

“啊，不是，我，” 伊孜移开视线，食指挠了挠脸侧，“那我先去睡了，晚安。” 说着起身。

乔安赫单手抓住他一边肩膀，一把将他按回沙发。

“怎，怎么了？” 伊孜并腿坐，双手互握，放在大腿上，视线到处乱飘。

“你在躲着我。”

手仍然按在肩膀上。乔安赫俯身凑近伊孜，眯起眼，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

“躲？没有啊，哈哈哈哈哈，乔你想多啦，哈哈哈。” 伊孜干巴巴地笑了半天，蹦出一句，“我只是——只是太累了。对，累。最近课业繁重。”

留在肩膀上的手越收越紧，像在掐。

“真的？” 乔安赫死死盯住伊孜的脸。

“真的。” 伊孜笑得嘴抽筋。

“…………”

乔安赫静默片刻，突然抬腿，膝盖冲压到伊孜腿上，施加碎骨的威胁。

伊孜发出一声类似 “噫” 的短促尖叫，双肩向上耸起后，再也没能放松下来。

“直视我。” 乔安赫冷声道。

伊孜耸着肩抬眼，汗如雨下。

太近了！

他能感觉到乔安赫喷拂在自己脸上的鼻息。温热，潮湿，像一把小毛刷，似有若无地擦过脸颊，很痒。

“……………” 伊孜拼命忽略痒感，端庄地与乔安赫对视。

就在他快破功时，乔安赫松手，转身在一旁坐下，两手撑在两边大腿上，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头偏向另一侧，后脑勺对他，嘟囔了一句什么，伊孜只听见句尾：

“………可是你说的。”

“什么？” 伊孜不禁靠向乔安赫，不料乔安赫突然转头，两人一时间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

乔安赫：“不……”

“啊？” 伊孜进入单字机器状态。

乔安赫顿了顿，再次开口：“不……”

“啊？” 伊孜条件反射。

“………” 乔安赫一再被打断，眼神很恼火，“不——”

伊孜张口，嘴巴变成 “啊” 的形状。

这一次，不等伊孜发出声音，乔安赫就扑过去，一把捂住伊孜的嘴，大吼：

“不表达不沟通的话就不能叫好朋友！这可是你说的！”

扑通。伊孜被扑倒在沙发上，惊愕地看乔安赫。

鹦鹉被吵醒，在一边骂骂咧咧。

“如果你不愿意和我沟通，” 乔安赫一手捂伊孜的嘴，另一手恶狠狠地出拳，一拳打在身侧的沙发枕上，“那我们还算什么朋友！”

砰，沙发枕被打穿，羽毛纷飞。

乔安赫的膝盖冲压在伊孜的胸口上，把伊孜的学院制服弄得皱巴巴。

手底下传来嘴唇在动的触感，伊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开口。

“…………”两人相对喘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大力捂口鼻，伊孜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睛开始变得湿漉漉。

“我……我也希望……” 乔安赫出拳的手停留在沙发枕上，一点点攥紧沙发枕的布艺外套，声音越来越小，“………希望你有事能和我说。” 言罢移开视线，面上狠意未消，耳根通红。

“…………” 伊孜用湿漉漉的眼睛注视乔安赫。

好可爱。

一本正经发狠坦言的乔，真的！好！可！爱！！！

理智防线在震颤，在和想象中那个冷酷离去的乔安赫互搏。

冷酷乔安赫占了上风。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现在，乔好不容易认真想和他做朋友了。

伊孜奋力忍耐身心冲动。

乔安赫见他开始大喘气，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连忙松手：“你——你没事吧？”

这么点劲就这样，难道真的是身体不舒服？

他一松手，伊孜立刻滚身逃脱，飞也似地窜进自己房里，咔嗒一声落锁。

“我没事晚安！” 连珠炮般。

锁门声落在乔安赫耳中，格外刺耳。

他盯着紧闭的房门，眼中阴云密布。

房间内，伊孜背靠房门，抬手抹了把鼻子，借着月光看手背。

手背上一行血。

还好还好，差点就让乔发现了。

他来不及开灯，急忙拿起桌边的抽纸，开始擦鼻子。

鼻血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伊孜急得在房里不停转圈。

黑暗的房间，满襟血的学院制服，不断转圈的强迫行为，此时的他若被外人看见，恐以为鬼上身。

“唉，唉，唉……” 叹气声也规律到诡异。

每转一圈，伊孜面上就坚定一分，最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抱着抽纸往床上一倒，闭眼想象起乔安赫的样子，沉入快乐的深渊。

翌日清晨。

乔安赫在浴室里对镜刷牙。

“混蛋！” 鹦鹉不知飞哪了，回来时叼了一堆彩带碎屑，站到乔安赫肩膀上照镜子，用碎屑装饰自己的羽毛。

“死鸟。” 乔安赫瞥它一眼，低头吐泡沫。

走出浴室，伊孜向往常一样端出早餐，笑：“早上好，乔。”

他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

乔安赫也像往常一样与他对坐吃早饭，听他说些学院的琐事。气氛一派祥和。

伊孜吃完，起身道：“那么，我先去学——”

“我刚刚打电话问过了，你这三天没课。” 乔安赫打断他。

“但是要赶——”

“不管是作业还是委托，你都清干净了。” 乔安赫抱臂靠椅背，面无表情地端详伊孜，“那位南多教授似乎很满意你，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

“…………” 伊孜的笑容逐渐僵硬。

“所以，这三天算休息日。” 乔安赫大手一挥，将两张门票拍到桌上。

“珂赛岛度假村？” 伊孜低头看门票，与票面上的明星代言人，一个银色短发的漂亮少年面对面。

“嗯。你昨天不是说很累么，” 乔安赫和善道，“那就好好放松一下。”

伊孜：“不——”

“不用客气。” 乔安赫打断他，眼神越发和善，“这是好朋友该做的，不是吗？”

伊孜：“………………”

————

“度假，就选珂赛岛！”

几小时后，第八区近海，珂赛岛。银发少年的全息广告在渡口边反复播放：海岛主题的花衬衫，流畅的响指动作，wink结尾。

“啊，是米洛！”

排队下轮船，往度假村走的人群中跑出几个年轻人，围到广告边拍照打卡，每人手上都拿着银发少年的应援扇。

伊孜的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花衬衫上，脑内研究起上面的图纹样式。

乔安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广告最后闪过一个六角形的公司标志。

万籁公司，第八区最大的综合娱乐公司。这座岛是他们的产业之一，包含海滩娱乐，游乐园，海洋馆，火山温泉等。

乔安赫走到大门前，找个远离进门人群的角落蹲下，一面翻介绍册，一面问伊孜：“想玩什么？”

伊孜选择旋转木马。

一堆合金马原地转圈，有什么好玩？乔安赫不懂，坐到一旁的遮阳伞下，隔着乐园街道上攒动的人头，看伊孜在卡通座位里起起伏伏。

看了一会，乔安赫趴到桌上，往嘴里塞一颗泡泡糖，开始咀嚼，吹泡泡，神色恹恹，整个人像条死虾。

他生性不喜欢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强打精神押伊孜来珂赛岛，已经是极限。

伊孜玩了几圈，按周遭跳舞NPC的指引和着音乐喊口号，逐渐上头，暂时忘记自己的心事。

乔安赫趴着趴着，猛然转头，姿势依旧像条死虾，臂弯里的目光却变得十分锐利，来回扫视街道上熙攘的人群。

带孩子的家长，手挽手的情侣，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仿卡通建筑下努力凹造型的摄影团，等等………一切如常。

找不到。

窥探视线的来源，找不到。但乔安赫可以百分百确定，它存在。就在这个岛上。

那个疯子。

乔安赫收起目光，将头转回去，重新趴好，若无其事地继续嚼泡泡糖。

片刻后，伊孜头上戴满纪念饰品，跑到遮阳伞下：“乔，我买了排队卡，我们一起玩嘛！”

“有什么好玩的。” 乔安赫吹出一个泡泡，斗鸡眼盯自己的泡泡。

伊孜正在兴头上，闻言自动理解成问句，在乔安赫身边坐下，欢快道：“我跟你说，那是多莉丝，尤佳，菲尼……” 说话间指向旋转木马里的卡通角色，开始介绍它们的个性和故事。

乔安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顾自吹完泡泡，直起身，揽住伊孜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拉低。

他们平时商量秘密话题的姿势。

一般这种时候，伊孜会沉下心认真听，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状似无意地与乔安赫拉开一小段距离。

乔安赫向他投去疑问的眼神。

“啊，这个，乔，” 伊孜期期艾艾，“两—两个人凑太近其实不好，不太礼貌。就，就这样说，我也能听见。”

乔安赫看着他破天荒拘谨的模样。

嗯，这家伙大概在穆耳忒亚学到些正常的社交礼仪，知道自己以前多奇葩了。

如此想，乔安赫将注意力转回，轻声道：“路易，记得吗？”

“他？” 伊孜的脸色沉下来，显然印象深刻。

乔安赫：“他在这里。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这里？” 伊孜的肌肉瞬间绷紧。

“总之，不要放松警惕。” 乔安赫将喝到一半的矿泉水瓶留在桌上，起身离开。

伊孜跟上他。

“不玩了？” 乔安赫指了指伊孜新买的排队卡。

“腻了，再说吧。” 伊孜跟在他身后，神情严肃，搭配脑袋上一晃一晃的弹簧发夹，看着莫名有点滑稽。

“………” 乔安赫走到洗手间门口，“我上厕所。”

伊孜：“我也上。”

这个时间段，街道上有花车表演，厕所没什么人，一排小便池都空着。

乔安赫在其中一池前站定，伊孜立刻站到他隔壁，背手，目视前方的装饰画，眼里若有所思，仿佛宣传画上某个志向远大，心怀天下的伟人。

“……………” 乔安赫转头看他，拉裤拉链的手停住。

伊孜见状，朝他略点了点头，仿佛领导视察。

“你——唉，算了。” 乔安赫将裤拉链重新拉好，转身往隔间走。

伊孜继续若有所思，跟他走进同一间。

“喂，” 乔安赫忍无可忍，回头推了他一把，“想怎样？”

伊孜回过神，意识到不妥，往后退，退到外面，正对隔间站着，不动了。

乔安赫：“…………”

“你可以关门了。” 伊孜贴心道。

新进来的人向他们投来视线。乔安赫恼怒道：“你要在这拉？”

“不是，我怕你不安全。” 伊孜一副守护的神态，认真道，“上次——”

“上次是我状态不好。” 乔安赫咬牙打断，“这次，那死疯子要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与此同时，距离厕所不远处的遮阳伞下，一只苍白的大手伸到桌边，拿走乔安赫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没了矿泉水瓶的折射，远处往来的行人清晰可见。

片刻后，折射再临，比之前清透了些。

矿泉水瓶变空，被重新放回桌上，没了瓶盖的瓶口处，赫然是一圈鲜艳的口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