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钺的刃口贴着美人浓黑松软的发顶停下,千斤重压悬首,江绮英这才知道后怕。
然她身后是薛蕴,且也只有这么一个薛蕴,他纵有如项羽拔山盖世之能,带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虞姬,也断然无法安然无恙地从一群有刀有剑,弓马齐备的山匪手下脱身。
她又最怕疼,一点血都不想流,当下只能俯首:“大哥!我夫郎憨傻莽撞,不识抬举!请您容我点时间,我一定帮您劝服他!”
她纤弱如柳的身姿挡在薛蕴身前,双臂张开向后回护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护崽的小母鸡。
已经很多年没被她这样护着,薛蕴捂着受伤的手臂,一时不觉恍惚。
但很快,他也反应过来她称自己为什么,耳根顿时烧得滚烫:“谁是你……!”
没等他说完,江绮英便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连忙更用力地朝他靠拢,使劲儿地挤着他,摸索着往他大腿上狠掐一把。
然而她的动作幅度其实也不小了,只不过他二人这般毫不设防地亲密贴近,落在不知内情的青面鬼眼里,反倒更像是年轻夫妻间肉麻的打情骂俏,便也不曾引起他的怀疑。
只见那青面鬼果然收起手里的斧钺,狞笑着道:“你这小娘们,倒比你男人知进退。老子这就饶你们一命,但老子没时间跟你们在这儿干耗,来人,把他俩给我绑了,一道带回去!”
他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他的喽啰听命应声,从腰间解下绳索,朝着薛蕴和江绮英走来。
江绮英趁机也回过头检查薛蕴臂上的伤口。
幸而适才那箭头只是浅浅从他手臂擦了过去,虽把衣袖划破了一个口子,但伤也只伤在了肤表,浅浅渗了点血出来,两句话的工夫便已有了风干止血的迹象。
江绮英这才放下心,由着两个山匪将他们彼此反剪住双手,五花大绑。
薛蕴虽能明白她这是一时权宜,但他身为新朝有着开国功勋的强将,被这样几个山精野怪似的蟊贼所擒,实在心耻难安,脸色黑沉如铁,行止上也不如江绮英般配合。
被推搡着从青面鬼身边路过,还被他狠狠啐了一口:
“小娘们,你可要好好劝劝你男人,这十里八乡能被老子瞧入眼的人可不多,若你男人还是这么不识好歹,老子明日就把你们小夫妻两个一起下锅煮了!”
江绮英连声答是,回头又横了薛蕴一眼,将那一把畏缩油滑窝里横的软骨头装扮得活灵活现。
他二人就这么被押解着来到了村落中央,却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村里大部分居民。
反抗者一律死于非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满地血污吸引来聒噪的黑鸦,时而盘旋在天,时而降落于尸身上,不紧不慢地饱餐一顿
余下的老弱妇孺也都和江薛二人一样,被结结实实地绑着,如堆货物、关牲畜般被迫挤在一起,由四五个身强力健、长相凶恶的山匪管辖。
他们手里拿着鞭子棍棒,若村民们叫喊哭闹,便抄起手里的家伙事毫不客气地招呼上去,几番锤打过后,人群中也只有些许小孩儿控制不住地抽泣声。
江绮英和薛蕴随后也被推了进去,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这群山贼把村庄里本就不多的家畜赶到一起,又把各家本就捉襟见肘的存粮悉数搬空,装够一车后还骂骂咧咧着嫌少。
不过也是,江绮英观察过了,这群山匪人数之众,少说也已过百,看上去又都在壮年,还养着十多匹快马,更别提在弓箭兵刃上的花销。
洗劫了整个村庄却只得了这么点东西,恐怕还不够他们一伙人三天的量。
连江绮英都觉得他们亏。
但很快,她就收回了她这个愚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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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直至夜半,江绮英和薛蕴才随着村民被这些山匪如同赶羊一般,赶回了十里山路之外,他们的山寨本营。
只因天色太晚,又走了一天的路,江绮英的脚底都磨出了好几个的水泡,疲倦和疼痛席卷着她的头脑和身体,让她根本分不清心思左右探查。
等她意识逐渐清晰时,人已经和几个村民一起被扔进了一座臭烘烘的地牢之中。
这里狭小逼仄,不知是死过人还是牲畜,满地腥臭潮湿,勉强可以下脚的干草也长满了霉斑。
抬头一望,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头顶那扇扔他们进来的小铁窗,阳光从那里投进时,冷白色的光线却根本没法让人觉得温暖。
他们在这里被整整关了三天。
三天里匪寨中的亡命之徒杀猪宰羊,欢饮达旦,竭尽全力地狂欢痛饮。
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并没有为未来、长远做打算,就这么朝不谋夕地活着,饿了就去偷去抢,全无半点人世该有的秩序和道义可言。
然而他们又十分警觉,对于江绮英他们的看守十分严密,以至于他二人三日过后也还没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过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们也从一同被关押的村民口中,探听到了不少关于这个山寨乃至这一带的情报。
譬如,原来江绮英他们当时驻扎之地乃是邺城以外,并州和冀州的交界太行山中,她和薛蕴当时于山中相遇,又被山谷中的河水一路冲至阳泉附近,已然远离邺城。
阳泉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然这两年北方兵荒马乱,天灾**不断,便有不少心思各异的人想要占据此地,自封为王。
前朝杨钊当权时,又忙着和张家争高下,只要张家人不打过来,便从不把此地界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有时在张家手里讨不到好,便也会退兵屯军于此。
然,“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冀州大旱多年,地里长年颗粒无收,各地又兵乱四起,尤其是我们阳泉一带,一会儿被并州姓张的占了去,一会儿又叫洛阳的皇帝分划给了魏郡。
“这两年洛阳的皇帝病得管不了事,派出来平叛的人马在附近驻扎,一扎就是小半年,粮饷没得吃,便来向我们附近的老百姓征讨,一开始有商有量,到后来直接就抢。很多人因此没了活路,只能上山做了贼匪,却也是到处烧杀抢掠,能活一天,算一天……”
“这寨子叫青龙寨,为首的那个青面鬼就叫李青龙,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被他们唤作二当家的,是李叔人,他们两个从前都是隔壁山脚李家村的。当初朝廷到他们村征兵要粮,李青龙本打算从军,却因相貌怪异,被朝廷的人好一通奚落,抢了他家唯一的牛,烧死了他爷娘,他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和同村的李叔人一起上山当了匪。”
“他虽生得怪,却有一把好力气,起初也不怎么欺压百姓,只带着几个人在山里猎些野物为生。就今年,山里地里越来越荒,四处又来了几拨不同路数的土匪盗贼,为了争地盘抢人马夺口粮,闹得比打仗还凶,李青龙也渐渐变了脾气,开始打劫村落,招兵买马,渐渐做大,到现在也是这十里八村,无论是民是匪,一听他青龙寨的名号便闻风丧胆,闭门不出。”
“我们这儿已经是附近最偏,路最难走的村落了,他们连这儿都能找来,看来外头其他村子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可咱们村那点粮食,我们自己吃都还不够呢,哪里又够养他们的?村长,怎么办啊,他们不会像传闻里说的那样,粮食不够,就把人…把人……”
“煮了?”
共同落难在此,纵使是全然不熟悉的外乡人,村民们连日来也和江绮英薛蕴熟络了,渐渐的话匣子越打越开,哭诉起来便没个休止,江绮英也听得入神,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
谁知这一日她话音刚落,牢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只听咔哒几声,铁门被从外打开,几个粗手粗脚的山匪探头下来,目光在牢里的村民来回扫了几圈,终于挑中两个身形中等、年纪也不大的女人,便将她们从瑟缩在一起人群中拖拽出去,摁在地上,刀口架在她们的脖颈上,一刀划下去。
淋漓的鲜血沿着逼仄的窖窗浇淋下来的同时,人群中也爆发出惊骇的大叫,她们的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叫,激动地想要扑出去,却被其他人大人死死按住,不让他们再去把这些贼人激怒。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纵使是江绮英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一时胆寒如冰,不由自主地朝着薛蕴缩紧身子,抬着头,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山匪,手脚利索地扒掉那两个适才还活生生坐在他们身边的可怜女人身上所有的衣物,将她们开膛破肚,扒皮拆骨,再一点一点将她们剁成一块块意义模糊的肉块……
整个过程,就好像她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牲口,一只家禽。
不用猜,江绮英都知道她们接下来会被做成什么。
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会是这样。
毕竟从前就算是在慈恩寺,他们所面对那样一群穷凶极恶的逃兵盗匪,也断没有到需要烹人而食的地步!
在人走后,面对着一牢房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江绮英再也控制不住,扭头对着墙角干呕起来。
直吐到喉咙发烧,肠胃似针扎一般抽痛,都还是止不住恶心和颤抖。
薛蕴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她,却冷不丁哼笑一声。
江绮英不解,甚至有些愠怒:“有什么好笑的。”
他却只是淡淡然盯着她,笑意极具讥讽又实在平静如常:“你可知当年我流落至永昌,在未遇到我义父之前曾被卖进了一家角斗场。在那里,我需要和人斗、和兽争,我必须每一场都赢,因为一旦输了,无论是人是兽都会变成赢家当天的口粮。”
江绮英不觉瞪大了眼睛:“你也…吃过…人?”
他不屑地仰首:“我运气好,每次抽到的都是兽签,唯一一次抽到人,打到一半就遇到了义父。”
“……陛下他人真好。”
江绮英眼神悲天悯人得过分,故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却被梗在那里,语塞而气结。
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混沌的时光,她作为始作俑者,他也早就想让她知晓,甚至逐一品尝。
但他也同样庸俗地希望,她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不经意地发现他的这些过往,然后因此愧疚,悔恨,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除此以外,他不允许她再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尤其是怜悯。
他不需要她假惺惺的怜悯!
“你真是要气死我!”
他没好气地把她的手拍开,背过身一整天都不再打算理这个根本就没有心的女人。
江绮英的心思百转千回,总之是又躲过了一回由他牵起却让她感到畏惧,下意识就想逃避的古怪情绪。
然而等到这一日暮色降临,牢房里光线昏暗,牢门却在这时再一次被打开。
上面的人将头探进来,眼神直直锁定在了角落里江绮英的身上。
“你,出来,跟我走。”
狗:忏悔吧!愧疚吧!你这个坏女人!
英英:啊,什么,什么酒吧?你要约我去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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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哀鸿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