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宴天一语成谶。不足半月,亓宣帝最终含糊着定了谢翎失察之罪,将他贬为白身。
圣旨已下,京城中定然不能再待下去。谢翎出刑部大牢那日,谢母退了租赁的民房,拿出仅剩的银钱买了辆骡车,带上了家中所有行李,来刑部大牢接谢翎。谢母打算接到儿子便即刻赶路回荥阳。
骡车简陋,谢母便在车上铺垫厚厚的褥子,以防路途颠簸,谢翎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撕裂。
然而谢翎却不肯听话歇着,强撑着身体要驾车。谢母担心他辛苦,谢翎却笑道:“只是坐着而已,比牢狱中轻松了不少,母亲不必担心。”他的伤固然严重,但家中没有银子再雇请一位车夫,身为男子,总不好让母亲和环儿两个女子赶车。
谢母见他坚持,不好强劝,便与他约定赶路半日休憩半日。谢翎为安抚母亲,自然含笑应下。
一行三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将将要出城门,却被李宴天带着带着一个憨厚男子,并一辆装饰素简却足够宽敞的马车,拦在了街口处。
看他这阵仗,谢翎颇为无奈,“这是作甚?莫不是把你的家当劝予我了吧。”
李宴天翻身下马,看着谢翎笑的爽利:“我若只有这点家当,便也索性跟你一道儿,同归荥阳。”说罢,还朝掀开车帘的谢母拱手行了个晚辈礼:“伯母,晚辈李宴天有礼了。”
谢母不知他的身份,颔首时稍显拘谨。李宴天全了礼数,回视谢翎道:“车夫并不是要你领回家去,他把你们送到荥阳,自己还要回来的。”
到底是好友一番心意,再婉拒也显得太过不识好歹,谢翎索性歇了心思,坦然收下,“如此,我便不与你客气了。”他先下了骡车,随后搀扶着谢母,上了李宴天带来的马车。
见他们母子二人肯挪动,那憨厚男人立时便帮着抬了行礼。谢母看着买来的骡车却是还有些纠结,毕竟是用仅存的银钱买来的,时下正是艰辛之际,轻易撇下总归不舍。
见母亲眼巴巴的看着,视线总不肯从骡车上收回,谢翎低声道:“母亲既然不舍,我一道儿赶回去就是了。”
“但你的身体...”谢母为难的视线在儿子和骡车之间来回巡梭。
“无碍。”谢翎拍了拍母亲的手后走向骡车。没走几步,被李宴天一把拉住,“怎么?”
谢翎的眼神朝谢母瞟了一眼,李宴天顺着视线看过去,立刻心领神会。他含笑走向谢母,负手恭谨道:“家中仆役出门,还缺骡子一匹,不若伯母出个公允的价格,也省得晚辈再去市籍里另寻摸。”
谢母神色尴尬,“已经十分连累你,怎好再提银钱。若是家中有用,你只管着人牵回去就是罢。”
“如此,晚辈便这厢谢过伯母了。”李宴天命下人牵住骡车,拱手对谢翎郑重道别:“荥阳那里我已经打点妥当,时辰差不多了,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再见,谢兄,保重!”
谢翎脸色一肃,“保重。”
车夫已经把东西搬完,过来请示,谢翎朝李宴天颔首,几步跨上马车,“走吧。”
环儿坐在谢母身后,见他上来,垂着头往里头挪了挪,谢母也将身子侧着,贴着车壁闪出足够两人并排躺着的位置来。“母亲不必如此。”谢翎失笑道,“我倒不至于这般娇弱。”
“你身上还有伤。”谢母忧心忡忡,“路途遥远,若不好将养...”
从京城到荥阳,马车昼夜不歇也得至少半个月。要伤未好全的儿子跟自己一样受颠簸半个月,谢母想想就心疼。
“无碍的。”谢翎忍着不适蜷腿坐下来,还招手叫环儿,“不必锁在角落,这里足够容纳咱们三个。”环儿垂着头缩着肩,既不敢看谢翎也不敢应声。
谢母叹了口气,往谢翎这边儿凑了凑,位置一空出来,环儿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谢翎露出笑意,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着母亲温和道:“这是母亲为我新做的?”
说起新衣服,谢母眼中透出欢喜,“西郊的衣料铺子实惠的很,娘替你做了好几身。”他在牢中身上裹着的只有包扎伤口的粗布,这一套青色直身,还是谢母接他时一起带过来的。
谢翎搓了搓袖口,喃喃道:“这样已经很好了。”
能活着走出诏狱,已经很好了。
谢母看着他,眼眶不受控制的又涌出眼泪来。谢翎余光瞅见了,却故作没注意到。环儿稍稍抬起了头,欲言又止。
顿了稍许,谢母终于压下心绪,叹息道:“许久不回去,不知荥阳那里现在是何光景。”
自从谢翎考入国子监,母子二人便搬到京城,算起来,也是有十余年不曾回去过。
谢翎为官之初还曾托人回祖宅打理过,后来随着官职晋升,便越发没有时间操心此事。谢母还有谢翎在京中的宅院要看顾,谢家祖先们的牌位也要时时打理祭祀,且因为常常困于后院,又怕扰了儿子公务,便也只能渐渐作罢。
谢翎握着谢母的手宽慰说:“母亲不必忧心,荥阳如今,比我幼时富庶许多。”
“你怎么知道?”谢母惊讶的看着儿子。
谢翎温言解释说:“去岁户部拢上来的赋税账目皆由我查看过,荥阳比五年前多了三成,想来是百姓富足,所以赋税才会增多。”
谢母点了点头,“如此便好。”刚张嘴再想问,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心思。同时,一道沉稳的男声追着马车而来:“谢大人可在车上?”
谢翎眉心紧皱。秦良为何会来?是霍擎州叫他来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谢母目带惊慌,一下攥紧了谢翎的胳膊,“可是哪位大人要为难咱们?”
谢翎拍了拍谢母的手,“母亲不必担忧,或许是同僚。”说罢,他撩开车帘探出头去。
正好秦良拉扯住了缰绳,冲他拱手施礼:“谢大人,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给大人送些包裹银钱。”
秦良先捧过一个被缎面红绸包裹好的拜匣,“这里头是五百两整银子。”然后又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做的褡裢,“这是一百两散碎银子。”
谢翎看着递到眼前的两样东西,面上露出复杂神色。霍擎州是补偿...还是打发他?
见他迟迟不接,秦良劝诫道:“回乡后大人用银子的地方定然不少。”
谢翎盯着眼前的大包银子,眼神微闪。秦良说的不错。他已经是白身,回乡之后还不知作何营生,才能护得母亲与环儿安稳度日。眼下,正是最缺银钱之时。
车外久久没有动静,谢母以为出了什么事,隔着帘子焦急问道:“行初,是哪位大人?”
谢翎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太子殿下的人。”谢母一惊,急忙探身出来,想给秦良叩头,“参加太子...”
谢翎抬手拦住她,摇头温声道:“不是殿下亲临,母亲不必如此。”
被儿子制止,谢母尴尬的坐起,对秦良感激涕零道:“谢过太子殿下,殿下当真重情义。”她从未见过太子,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曾任劳任怨,给太子做过多年幕僚,更不知道儿子被贬官,完全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只是乍一听太子竟然派人过来送东西,就觉得身处高位的皇家竟然能如此眷顾臣子,实属难得。
看着谢母对秦良毕恭毕敬,谢翎面色越发寒冷,背在身后手的右手下意识紧握成拳,被碾断的手指隐隐作痛。
霍擎州重情义,可真是他听过的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没听见儿子附和,谢母疑惑抬头,“行初?”
谢翎强撑起笑,“母亲说的对,太子殿下当真仁义的很。”仁义的差点把他弄死在诏狱里。
谢母看出他神情不对劲,不由有些忧心,“可是哪里不妥?”
“母亲不要多想,没有事。” 谢翎平复下心绪,脸色和缓,冲谢母摇了摇头。
秦良旁观许久,终于觑见空隙,银子又递到谢翎跟前,“大人。”
谢翎睨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后随意放在马车上,“殿下还有旁的交代吗?”
秦良本想说“殿下没有旁的吩咐”,抬眼间瞥见谢翎神色冰冷如敷寒霜,便明白谢翎心中对太子殿下已生芥蒂他心中迟疑,想说些什么替自家殿下挽回一点点颜面。却又怕多说多措,一时之间颇为纠结。
谢翎久久没有等来下一句,把包裹和银子往里推了推,垂眸对秦良淡漠施礼道:“劳烦秦副将一路辛苦,殿下恩德,谢翎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