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寥落星辰点缀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荧光闪闪。
林瑾瑜被季明煜胡闹一通,差点忘了自己在想什么,眉头还是皱巴巴的。
这幅尊荣实在不适合正处于华信年华的少女,摆在脸上,颇有一种少年强赋新愁的滋味,又因她过于真情实意,反而显得老气横秋。
季明煜的手指微微抬了抬,似是想要抚平她眉心的褶痕,但终究没动:“师姐在烦恼什么?”
林瑾瑜叹了口气:“我在想天凝露水的来历,房间的主人已经离开千灵村,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寻?”
季明煜对这种困扰十分不能理解,乌黑的眼眸里满是无谓:“不管不就好了。”
“啊?”林瑾瑜没听明白,什么是不管?
季明煜道:“我们本次任务的目的是除祟,既然诡物和水鬼都已经抓到,大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现,一走了之。”
“不好吧,”林瑾瑜想都没想,当即拒绝这个提议,“万一这瓶子的主人又回来祸害千灵村怎么办?”
“那就等下一次任务咯,”季明煜拿走瓷瓶,竖在林瑾瑜面前摇了摇,“瑾瑜师姐就这么相信岑师兄的话?这里面真的是天凝露水吗?他只说是像,又没说是,说不准只是一瓶普普通通的梨花汁,放在枕边喝完了,滚落进床板里。”
瓷瓶被越举越高,直至没过两人头顶。
“师姐什么也没发现,任务完成,我们今天就可以回山。”
季明煜的手往后一仰,蓄力一般,黑色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光滑有力的小臂,林瑾瑜突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赶忙伸手去抢夺。
“不行!”
少年的个子还要比她高上一些,伸直胳膊后,林瑾瑜垫脚还够不到。
“还给我!”
她急得像一只跳脚的小狗,半边身子挂在季明煜身上,细眉八字向下一撇,湿漉漉的眼睛里急得泛出一层水意。
她这幅模样倒比先前生动许多,两只眼睛溜圆,眼眶微红,鬓间散发偷溜出来,被少女跳起来的风带得微微晃动。
夜风微凉,少女的手心却是滚烫,隔着一层布料将灼热传递到季明煜的胸膛,他被按着的部位突兀地一跳,一个没留神,手中瓷瓶竟然被林瑾瑜抢夺了回去。
没了“人质”,少女光速从他身上爬下来,抿着嘴将瓷瓶藏进怀里,半撤回身,像是一只护鸡仔的老母鸡,十分后怕地盯着面前这位凶恶可恶的老鹰。
季明煜摊开手,表示自己无害又纯良:“好了,还给你了。”
什么叫还给我了,分明是我夺下来的。林瑾瑜气得直磨后槽牙,心觉此人比自己还会偷奸耍滑、敷衍塞责。
季明煜朝她眯起那双好看的眸子,笑得春光明媚,却怎么看怎么欠揍。
草丛里的水鬼离水太久,不甘寂寞,似蚯蚓一般痛苦不堪地扭来扭去,嘴巴吱吱啊啊叫着。
季明煜纡尊降贵扫了它一眼,对这位的不识趣十分不满,凉凉问道:“怎么处理?”
林瑾瑜想了想:“等天亮看看村里有没有人认识,送去超度往生。”
季明煜修长的手指点在靠近水鬼一边的耳屏,微微侧着头,试图隔绝噪音:“它叫得我心烦。”
林瑾瑜无语:“那你把它扔进水里。”
水鬼智商不高,多是靠本能驱使行动,被人制住后狂叫是因为他只有嘴巴能用,放进水里后会缓解,跟螃蟹夹人差不多。
但林瑾瑜更想说的是:你走远点不就听不见了。
季明煜像是一点也没读出她的画外音:“水鬼入水后会法力大增,万一它逃了怎么办?”
林瑾瑜一时语塞,她才不相信水鬼能在季明煜手底下逃脱,就算跑了,季明煜能抓来一次,难道就不能再抓一次?
得嘞,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谁走不都一样吗?
林瑾瑜双脚一抬便要撤离这尊大佛身边:“……那我去。”
她抓起水鬼的领子往外拖,季明煜又在后面踩她的影子跟上来,闲庭自若般,像是踱步在自家门口。
林瑾瑜回头斜乜他一眼:“你不嫌它吵了?”
季明煜总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出最完美的理由:“师姐不在,我一个人很无聊啊,万一又做什么无聊的事,惹师姐不开心,那可如何是好?”
林瑾瑜:“……”
她嘴鼓到一边儿,不打算理这位祖宗了。
虽然鬼魂这种体质不会污染水源,但林瑾瑜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没打算就近把它扔进井里,去外头找了片池塘,把水鬼泡进去。
这一趟折腾,天也快明了,远方红云成线,逐渐蔓延至整片天空,如同一片倒悬头顶的湖泊,由绀紫?转为蔚蓝,最后一点一点泛起白。
路过一个上田的农人,看到池塘里泡着个古怪的东西,又是畏惧又是好奇地在旁边打量,被林瑾瑜招呼过来。
“大伯,你认识这是谁吗?”
农人年纪较长,头戴一个稻草编织而成的斗笠,听到呼唤,将锄头竖到胸前防备,待靠近后,眼睛还不忘盯着在水沟里起起伏伏的东西。
“小仙师,你抓的这是什么?”
“水鬼,您看看面熟吗?”林瑾瑜弯下腰,将水鬼脸上的海藻拨向两边,露出肿得涨大一圈的脸。
“诶呦喂,水鬼长这样!长见识了!”农人啧啧称奇,握紧锄头,将脸探过去反复打量,“仙师真是好本事,村子里的怪事是不是都是它干的?”
他没等林瑾瑜回应,便嘶了一声:“怎么有点面熟啊,这是不是村长家里那个丧门星?”
林瑾瑜耳朵一动,她对此人印象深刻:“您是说,余磊?”
“哎对,村长跟你说了?那小子被逐出家门竟然淹死了,恶人自有天收,不过可惜,余家绝后了啊!”
本已做好踏破铁鞋的准备,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瑾瑜同季明煜面面相觑,她心里拿不定主意,有点想找他商量,但是用屁股想,这人也给不出正常的建议,沉默一会儿,又把话憋了回去。
季明煜的假笑像是长在脸上一样,眼角的弧度都是计算好的,分毫不差地弯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月牙,凑近了问道:“师姐是不是在想怎么搜魂?”
搜魂,顾名思义,就是将灵力强行灌入人的识海搜寻记忆,此招会搅乱人的魂魄,破坏人的大脑,过程极度痛苦,生者多半会成痴呆,死者的魂魄如果脆弱些,便会碎成齑粉,万劫不复。
林瑾瑜瞥了一眼季明煜嘴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就知道这家伙又在心里打着蔫坏的主意。
“问过余爷爷再说。”她提起水鬼往回走,季明煜长腿跟上,亦步亦趋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
“师姐不想知道瓷瓶的来处吗?这位毕竟是他的亲生血脉,告诉余村长,他可未必能狠下心割舍。”
他的发尾摇摇晃晃,捆缚其上的银杏链随着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声音也脆若琉璃:“不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此处解决烦扰,免得让老人家得知噩耗后又面临这种割肉抉择。”
林瑾瑜停下脚步,抓着水鬼的手险些松开,又在最后关头攥紧。
季明煜的话的确具有强烈的迷惑性,令她有一瞬间动摇,不过跟这厮相处久了,只要知道他总留着坏心,跟他对着干就好了。
虽然脑子还没彻底捋清,但脚步已经继续向前走了。
“这么重要的事,比起痛苦,亲人会更想知晓前因后果吧。如果有一天,他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们对他的儿子做了这样残忍的事,他要怎么接受呢?”
“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只有一个村民看见我们抓到了水鬼,我们只要告诉他,水鬼已经超度往生,一切皆大欢喜。”
“是吗?”林瑾瑜不置可否。
“师姐知道这天地下什么人最快乐吗?”
林瑾瑜不答,他就自顾自往下说:“是傻子,无忧无虑才最开心,愚昧是大多数人的活法,你硬要叫醒别人的美梦,只会招来记恨。”
林瑾瑜猛地站住脚,回头问季明煜:“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好,欺骗你隐瞒你做一些伤害你的举动,你会开心吗?”
季明煜那副置身事外的闲散浪荡忽地消失了,他周身的气质沉淀下来,眉宇间隐隐有股郁色。
林瑾瑜心中大叫糟糕,一时被激得上头,口不择言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实是几日相处季明煜没做什么出格举动,让她放松了警惕。
被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盯着,林瑾瑜简直想抛开一切,拔腿就跑。
“师姐,”季明煜缓缓笑了开来,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却没有丁点笑意,浓墨一样流露出近乎实质的厌憎,“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被那低压包围着,林瑾瑜大气不敢喘,小脸煞白,勉强挤出一句:“所以我才说,不要欺骗余爷爷啊……我当然也不会骗你!”
“哦。”季明煜笑眯眯的,“那我们约定好了。”
谁跟你约定了!
林瑾瑜转正身子,抓紧水鬼,步履轻快,脚底生风。
从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再也不要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