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传来的五个字,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最终沉淀为更坚冷的决心。“待时”?不,我从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的等待。时机,需自己创造。
孙太监的“探望”与母后的“传讯”,如同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冰冷的警告,一端是微弱的牵绊。这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困守府中,只有死路一条。我必须走出去,必须让某些人,尤其是那深居宫闱的皇帝,听到我的声音。
御前陈情。
这是一步险棋。皇帝顾煜,昏庸多疑,只信刘公公,对原主这个“德行有亏”的女儿早已厌弃。贸然求见,很可能适得其反,甚至给他一个彻底处置我的借口。
但,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将“和离”之议摆上台面的方式。关键在于,如何陈情,才能最大程度地触动他那点仅存的、或许早已湮灭的父女之情,或是……利用他的多疑。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的求见显得“合情合理”,甚至让他无法轻易拒绝的理由。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连续数日饮用那稀薄的米粥,加之体内毒素未清,这具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深夜里,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之气,我趴在床沿,呕出一小口发黑的淤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四肢冰冷麻痹,意识都有一瞬间的涣散。
“公主!”守夜的荷花被惊醒,看到我唇边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
“无妨。”我喘着气,用手帕拭去血迹,看着那暗沉的色泽,心中却是一片冰冷清明。毒伤发作,虽是痛苦,却也是最好的“理由”。
“去……”我抓住荷花颤抖的手臂,气息微弱,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她,“想办法……递话进宫,就说……长公主顾言曦,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恳请……面见父皇……最后一面。”
荷花瞳孔骤缩,满脸惊恐:“公主!这……这若是被驸马爷知道……”
“照我说的做!”我手上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去找青杏,让她想办法,通过送菜或者倒夜香的人,把消息散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要快!”
我必须抢在陈清扬和宫中反应过来之前,将事情闹大,利用舆论,逼皇帝不得不见我。
荷花看着我决绝的眼神,又看看那触目惊心的黑血,最终咬了咬牙:“奴婢……奴婢这就去!”
她踉跄着奔出房间。我知道,这是将她,也将青杏,推入了险境。但,我没有选择。
这一夜,公主府内暗流涌动。前院的周嬷嬷似乎听到了风声,派人来探问了一次,被我以“旧疾复发,需静养”挡了回去。陈清扬没有亲自前来,但府外那被监视的感觉,明显加强了。
我在赌,赌皇帝哪怕再厌弃我这个女儿,在“弥留之际”、“最后一面”这般惨烈的情状下,为了维持他那点可怜的、作为皇帝和父亲的颜面,也不会断然拒绝。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体内的毒素因情绪波动和方才的呕血而隐隐躁动,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刺痛。我靠在床头,闭目调息,将全部精神力用于压制毒素,维持着这具身体不至于立刻崩溃。
天光再次亮起,灰白而冰冷。
将近午时,庭院外终于传来了不同于以往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尖细通传:
“圣旨到——!”
来了!
荷花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主!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是传旨的公公!”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在荷花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襟。脸色是现成的惨白,无需伪装。我甚至刻意收敛了眼神中的锐利,只余下一片濒死的灰败和哀戚。
走到院中,只见来的依旧是那个孙太监,他身后跟着数名禁卫,手持明黄卷轴。他脸上依旧是那模式化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多了几分审视与凝重。
“长公主顾言曦接旨——”孙太监展开圣旨,尖声宣读。
我依礼跪下,荷花及闻讯赶来的寥寥仆役也慌忙跪倒一片。
圣旨内容冠冕堂皇,无非是皇帝听闻爱女病重,心甚忧戚,特准其入宫觐见,着太医诊治云云。
“臣女……谢父皇隆恩。”我叩首,声音虚弱不堪,带着哽咽,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孙太监合上圣旨,走上前,虚扶了一把:“殿下请起吧,轿辇已在府外等候。陛下还在丹房,殿下需得快些。”
丹房……他果然还在痴迷炼丹。
我借着荷花的力站起身,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目光扫过孙太监,与他那探究的眼神一触即分。
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收拾,我便在荷花和内侍的搀扶下,走出了这座囚禁我多日的公主府。府门外,果然停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
坐上轿辇,帘子放下的瞬间,我脸上那哀戚虚弱的神色瞬间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皇宫,我来了。
父皇,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轿子颠簸着,穿过寂静的街道,驶向那巍峨而森严的皇城。我能感觉到,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顶小轿。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帘子被掀开,刺眼的光线涌入,伴随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丹砂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眼前是一座偏僻的宫殿,并非皇帝日常起居的正殿。殿门上方悬挂着“紫寰丹室”的匾额。这里,就是皇帝如今最常待的地方。
孙太监引着我走入殿内。里面光线昏暗,香烟缭绕,墙壁上绘制着诡异的符箓图案。大殿中央,一座巨大的青铜丹炉正熊熊燃烧,发出沉闷的轰鸣,热浪扑面而来。
丹炉前,一个穿着明黄色道袍、身形略显臃肿、头发有些散乱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我们,专注地看着炉火。他便是大齐皇帝,顾煜。
在他身旁,垂手立着一个穿着深紫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眼神精亮的老者——刘公公。
听到脚步声,刘公公最先转过头,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的审视。
皇帝顾煜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袋深重,眼神浑浊,带着长期服用丹药后的亢奋与虚浮。他看到我,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与厌烦。
“儿臣……参见父皇。”我推开荷花搀扶的手,艰难地,依照记忆中的礼仪,缓缓跪伏在地。动作迟缓,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件碍眼的物品。殿内只剩下丹炉燃烧的轰鸣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刘公公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长公主殿下病体沉重,还是先让太医……”
“不必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丹药灼烧喉咙的质感,他打断刘公公,目光依旧钉在我身上,“说吧,非要见朕,所谓何事?”
他没有让我起身,也没有丝毫关怀之意,直奔主题。
我伏在地上,抬起苍白的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借助精神力轻微刺激泪腺),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与哀恸:
“父皇!求父皇……为儿臣做主!儿臣……儿臣怕是活不长了……死不足惜,只可怜蕊儿年幼失怙,日后……日后在这吃人的府中,该如何自处?驸马他……他早已容不下我们母女了!”
我刻意提及陈蕊,点出“容不下”,将矛头直指陈清扬,却并不具体说明下毒之事,只渲染一种悲苦无依的氛围。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厌烦之色更浓:“胡言乱语!清扬乃是你的驸马,怎会容不下你?朕看你是病糊涂了!”
“儿臣没有糊涂!”我猛地抬头,泪水滑落,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父皇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查!查查驸马如今夜宿何处?查查公主府的用度几何?查查儿臣这病……为何太医越治越重!父皇!儿臣死前别无他求,只求……只求和离!求父皇开恩,放儿臣与蕊儿一条生路!让儿臣……能干干净净地走,免得……免得玷污了皇家颜面!”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嘶喊出来,随即剧烈咳嗽,伏在地上,肩膀耸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和离?”皇帝瞳孔微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之外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我拼死求见,竟是为了这个。皇家公主主动要求和离,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丑闻!
刘公公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精光闪烁,不知在算计什么。
丹炉依旧轰鸣,殿内香烟缭绕。
我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心却悬到了顶点。这番以退为进,以“将死之人”的身份提出“和离”,将“皇家颜面”摆在明处,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动这个昏庸多疑帝王的方式。
他会如何抉择?
第1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