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不对劲的细节连通起来的一瞬间,申彧顿悟。
牧勇因为被黑衣人所掳,根据贺惊春之前锁定的位置,申彧可以确定,牧勇其实比他先进入血海宫。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申彧幻境里的话,证明牧勇一来就被魂雾所笼罩。
而幻境只会根据进入血海宫的人而变化,牧勇居然来了这里两天,比他这个幻境真正的主人来的还早。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申彧意识到,能解释这一切的唯一可能是:上次进入血海宫,血海宫搜了他的魂之后,便常年以他为原型幻化各种幻境。
包括那个他不小心闯入的,古怪的金难缚的幻境……
这一切,恐怕是血海宫和金难渡为他设下的一场局。
不,也不一定。
想到莫名其妙出现的金丝玲珑玉和黑衣人,还有金难缚那诡异的神情,申彧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原本清晰一些的局势瞬间又变得模糊了。
他的心里闪过千万种揣测,最后又通通都压下来。
知道的信息太少,不能随意揣测,否则有可能正中圈套。
生死有命,不如见招拆招。
申彧快速做出了决定。
“先不要轻举妄动,事情很不对劲。”申彧提醒牧勇。
牧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时,张化云已经在私塾里背着手转了一圈。
私塾里的孩子不算少,二十来个,根据年龄分了左右区域,泾渭分明。
年纪小的孩子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聚集在左边,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则有一种莫名的急迫感,在右边纷纷低着头翻阅书卷,一刻也不曾抬头。
来私塾两天,牧勇早就注意到了这点,试探性问申彧:“许是年纪长了,怎么感觉大一些的孩童要刻苦得多?”
申彧正欲回答,还没出口,张化云已在台上喊:“——安静,都坐回去。”
“这个问题等会儿给你解释,先坐回去,别引起其他人怀疑。”
张化云站在台上扫视四周。
他看见吵嚷的孩子们都静下来,大家在他的注视下都安分地往座位上走。
张化云刻意观察了申彧和牧一。
申彧乍一看呆呆傻傻的,但现在来看,很可能是因为害怕他装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或许是因为同龄的孩子太多,申彧看起来情绪要稍微好一些了,那种愚笨感便削弱许多。
牧一则还惴惴不安地跟在申彧后面。
申彧不理他,兀自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好。
牧一在他旁边死皮赖脸地跟着坐了下去。
见牧一非要挤过来,申彧用胳膊肘狠狠搡了一下牧一。
牧一不动,端正坐好,和申彧一起抬头看向张化云。
张化云抚了抚胡须,收回视线。
“今天我们要学千字文。来,跟我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张化云声音拖得长长的,一群孩子跟着他摇头晃脑地学。
但因为字很难,统共学了小半天,也没有学多少。
“休息一会儿吧。”
见有小孩在下面已经昏昏欲睡,张化云挥了挥手,大发慈悲地结束了讲学。
刚才讲学期间,牧勇一直找不到机会和申彧对话。
如今一下课,牧勇立马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申彧。
申彧记得牧勇的问题,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沉吟一阵,先问牧勇:“你见过忆仙童了吗?”
“见过。”
忆仙童不是牧勇传统印象里那种面容丑恶,有勇无谋的魔修。他很年轻,面容姣好,身上居然还有一种缥缈的仙人气质。
牧勇提起忆仙童的语气有些感慨:“忆仙童来书院转过一圈,笑眯眯说要挑人吃掉。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又给了我们几张书简,上面印刻有魔功,说让我们刻苦学习——连我和孙彤,何雅书这么大的孩子都有。”
“我昨夜在休息的时候翻阅了书简,这个魔功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威力,叫做《沧凰引》。”
“孙彤他们还不太看得懂字,就没有怎么在意。我把忆仙童发的看完了,发现这几张书简里面记载了最基本的引气入体,迈入炼气期的方法,还有很多……”
牧勇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很多下流的攻击手法。”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直说也无妨。看到这些攻击手法,你是想起了天演门外说书人提起的那场仙尊赛吧?”
申彧聪明,前因后果一想就通。
他语气豁达:“这些东西阴险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当时攻击的方法的确是从忆仙童这里学的。一些不入流的肮臜玩意儿,被仙门百家诟病也正常。”
牧勇一听就知道当时听书的时候申彧就在现场,但没想到申彧就这么直白地把他肚皮里的弯弯绕绕点出来了。
牧勇顿了顿,用相当婉转的措辞说:“听说当时差点有人——”
牧勇点到即止。
申彧一听即明。
他蹙了蹙眉,本能地不想回答。
但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促使申彧自己开口解释道:“……是,有人在仙尊赛上差点被我杀死了。她当年就受人瞩目,被称为小神医,现在名声则更加显赫。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杏林仙子,尉迟文。”
“尉迟前辈?居然是她?”
牧勇大惊。
尉迟一脉是医修世家,但因为手艺渐弱,慢慢连很多散修都比不上。幸好出了杏林仙子尉迟文,这些年医术美名远扬,又把尉迟家基本要断的那口气续上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申彧赞扬地看了牧勇一眼,回忆,“不光是尉迟文,仙尊赛上留到最后的那群人,现在几乎都已经名震四方了。”
“未闻风月亭的圣女曲柔,凤家少主凤熹年,还有剑痴萧映泉……那场仙尊赛的确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
“太厉害了。”听见这几个名称,牧勇由衷感叹。
凤熹年早已成为凤家家主,手腕惊人,萧映泉亦是现在修真界有名的强者。
虽然没有怎么听说过曲柔,但是未闻风月亭这个历来只有一任圣女出世,其余消息全都不为人知的神秘门派也已经流传万年,几乎和天演门一样古老了。
作为能参加仙尊赛的圣女,曲柔的实力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牧勇不禁对仙尊赛愈发神往,暗暗痛恨自己真是生晚了时候。
在牧勇心中思绪沸腾的时候,申彧开口告诉了牧勇有关仙童道场的部分真相。
“在仙童道场,那些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都在刻苦修炼《沧凰引》。他们迫切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再等几年过去,孩子们再长大一些,忆仙童就会把这群孩子抓到山顶上,让他们从上往下逃跑。”
“那些落在后面的孩子,会被忆仙童无情吃掉。”
“逃跑的过程中,忆仙童还鼓励这群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们用魔功自相残杀。如果有谁能在途中杀掉一个同伴,忆仙童不仅这次会放过他,下次再搞这种逃跑把戏的时候,也会直接跳过他……”
说到这里,申彧顿了一下。
他看见了牧勇忧虑的眼睛,以及微微开合的嘴唇。
申彧坦荡地开口:“想问什么?”
“师兄,你说的这些听起来着实可怕。”
知道的东西越多,申彧在仙尊赛上的举动就变得越来越让人能够共情。
牧勇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他为忆仙童超乎意料的恶劣感到愤怒,但最后还是没抵过求知的心。
“申师兄,”牧勇斟酌一下,语气小心谨慎,“我想知道……在这过程中,你杀过人吗?”
果然。
申彧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挑了挑眉,反问:“那我问你,你是希望我杀了人还是没杀?”
牧勇沉吟一阵,回:“在这种情况下,杀人很正常,毕竟杀一个人能获得许多好处。如果是被他人暗算,自己反击的话,更是完全没有问题。仙童道场这个环境毕竟太特殊了。”
“但说心里话……”牧勇叹了口气,诚实地说,“师兄,我还是希望你没有主动去杀他们。”
“毕竟……”牧勇的声音在申彧的注视下越来越小,但仍旧坚定,没有动摇,“你是贺师叔唯一的徒弟啊,我确实畏惧你,但是更想相信你。”
你是贺惊春唯一的徒弟。
我想相信你。
申彧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觉得何种答案都无关紧要。
可这句话像一个小小的炸雷,在申彧心里猛然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涛。
他没法不为天演门弟子身上这种几近愚蠢的企盼和信任动容。
师者,人之模范也。
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他是贺惊春的弟子,曾经是天演门中人,所以纵然在天下恶名远扬之后,仍然有人诚恳地对他说“我希望你没有做坏事,因为,我想相信你”。
这种还没有被世俗打磨掉的,堪称“愚蠢”的天真赤诚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申彧不禁为之侧目。
“在仙童道场的几年里,我没有杀过人,主动还是被迫的都没有,”申彧也用诚实的语言回答了牧勇,“但是我遇到过其他人想要杀我的。我躲了过去,并且当场就弄断了他的一条腿。那个人那次没有活下来。”
“我不知道他是被其他人杀死了,还是被仙童道场里的豺狼虎豹吃掉了,但他的死肯定与我断了他的腿脱不了干系。”
“对此,”申彧语气非常平静,“事到如今,我仍然说我不后悔。”
“他想要杀我,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我也不是不想杀了他,只是他逃得太快,我没有得逞罢了。”
听完这句话,牧勇绷紧的表情一下子松了。
申彧思考了一下,话音更加诚恳。
“牧勇,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好。我虽然是贺惊春的徒弟,但到底和他有些不同。如果那个想取我性命的人那次侥幸活下来了,下一次,我会主动去杀了他的。除非有值得让我冒险的收益,否则,我肯定不会把我的性命放在时时刻刻可能被人断送的危险之中。那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