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变故发生之前,申彧已经一无所知地扎进了血海宫。
……又是幻境啊。
看着眼前出现的景象,申彧感到了一丝罕见的头疼。
血海宫内的魂雾有着迷惑心智,将人拖入幻境的功用。
而随着血海宫存在的时间愈发长,魂雾所覆盖的区域也变得愈发广。
许久不来血海宫,申彧推测,时至今日,魂雾已多半要将血海宫内部全部覆盖了。
因此,刚进入血海宫就被幻境扑了满脸,也算得上正常……吧?
看到幻境中出现的一切,申彧本来就冷的脸色更是臭了几分。
一进幻境,化形术就不起作用。
申彧变成了五六岁小孩模样的真实的自己。
……如果这时有其他人和申彧的距离够近,他们的幻境甚至可能交织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这也意味着申彧现在的模样随时可能暴露在其他修士眼前。
申彧黑着脸,决定有谁靠近他,就立马把那个人打晕。
血海宫内怎么偏偏化形术起不了作用!
现在这个小孩模样——
申彧的理智在地上抱着脑袋乱滚了一圈,最后梗着脖子决定,要是真有人看见了,那就通通宰了灭口,一个不留。
谁让他们要长眼睛的!
在申彧脑中快速思忖着“灭口”事宜的时候,幻境里,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突然在五六岁的小小申彧面前,凶巴巴地喊了声“喂”。
申彧回过了神。
血海宫的幻境是依靠数千数万年间积攒的灵力,按照进入血海宫的修士的记忆变化的。
归根到底,和搜魂有着相似之处。
但因为有着血海宫整个秘境的加持,所以这个幻境自然是不同凡响,千变万化。
在被贺惊春逐出师门后,申彧来过一次血海宫,所以他知道,要和血海宫争夺力量的主要办法就藏在这幻境里。
他要通过血道的方式,把幻境中出现的某些“人”炼化,以此找到幻境的薄弱点破局。
但因为血海宫的幻境具有一定迷惑性,在幻境里的修士也不能凭借血道的见地随意炼化生灵,否则会被动荡的幻境困在其中,场景再不能往前推动,周而复始,直到环境出现新变化。
眼前这个人……
申彧上一次来血海宫的时候没有见过他,但是申彧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发现在模糊的岁月中,隐约能找到这个男人的踪影,眉头不禁松了松。
果不其然。
男人挥了挥手,低下头俯视着申彧,脸上横肉突起,样貌很凶恶的样子,口中说的却是:“这个小呆子又来了,是看着俺心善,又想来吃白食?”
他吆喝着:“去去去——”
“……”
几分钟后,原本两手空空,个子小小的申彧坐在青石板路沿上,面无表情地啃上了馒头。
幻境有时候很讨厌的地方也在这里,你知道需要用血道的方式来将一些“人”炼化,但是……
即使知道是假的,面对一个明面上凶巴巴,但其实会偷偷给你馒头的好人,你也很难下得去手。
“哎!”
正当申彧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狠狠又咬下一大口馒头时,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女提着一篮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瞧见缩成一团的申彧,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从头到尾把申彧看了几圈,看得申彧仿佛浑身尖刺竖起的刺猬一样抬起头,才皱了皱眉,说:“这不是老申家那脑子不太好使的孩子吗?怎么偷摸跑出来,还在街上啃东西吃呢?”
……这是谁?
申彧对她全然没有印象了,抓着馒头的手收紧,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
进入幻境的时候,连心智都在被幻境同化。
不过还是演戏的成分居多。
申彧进入大乘期,感到血海宫对自己的束缚比当初实在是小太多了。
原来他在血海宫秘境的时候,几乎真的就像自己儿时那般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脑中一片混沌。
被贺惊春削断根骨前,申彧的体质很特殊,隶属天行赤火体,专修炎道。
只是有一点不太好,天行赤火体在觉醒之前,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而面对这样一个傻子,她会怎么做呢?
清醒的申彧看了看她,不说话,宛若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着女人下一步的行动。
女人接着打量了申彧两圈。
申彧和她无声对峙。
“刘阿牛!”
忽然,女人操着一口有点含混不清的方言,冲那个给申彧塞了馒头的男人喊:“老申家这孩子就光坐在这儿,啃你那劳什子馒头,你要不给人送回去?”
“……我要卖馒头,走不开,”申彧听到刘阿牛小声嘟哝了句,“这会儿生意好,我也是要吃饭的啊。”
女人耳朵比这时的申彧还灵得多,脸上骤然出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但这表情很快就随着看到刘阿牛衣服上的补丁而消散了,进而变成了一种对后辈的可怜和深层的感同身受。
他们都是贫苦的人。
老申家原本也是贫苦的人,不过因为云娘做了城东王家大儿子的奶娘,老申家的日子比原先要好上不少。
“喂,小申子。”
思及这里,女人低下头看向申彧,瞧见他的脸上并不算干净,还沾着点泥土,登时又心软了。
她翻出块巾帕,蹲下来,用力地往申彧脸上擦了擦,像母猫伸出带着刺的舌头用力舔了舔小猫,身上散发着要把他揽进怀里的,母性的强大和温和。
“我把你送回去。”
申彧用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女人,手却拿着馒头,有些紧张地绞了绞,小小声地说:“哦。”
“呀,会说话了!”
女人惊喜地把手上提的一篮子东西放到刘阿牛那里,伸出双臂把申彧抱起来。
“这么好的娃子,就是笨了点。”她的手有一些粗糙,但是很柔软,也很温暖,肩膀也同样如此,大海中坚强行使的小船一样稳稳地承载着申彧。
申彧伸出手臂,把她抱得更紧。
闻到女人头发上散发的皂角香,申彧把脸埋在她肩膀的粗布里,竟无意识地蹭了蹭。
女人感受到了申彧的亲近,很是惊喜,用粗糙的手拢了拢申彧乱糟糟的头发。
“以后不要乱跑,知道不?当心被坏人抓走。”
乡音带着说不出的亲切,他们是从泥土上生长起来的人,脚踩着质朴、圣洁的土地。
女人朗声笑道:“要是你被坏人抓走了,到时候我们要来救你,就得跑很远了,草鞋说不定都得跑烂两双呢。”
申彧小小一只,赖在她怀里,颠来颠去,某一刻,像回到了母亲最初的怀抱,感觉自己真的要和幻境同化了。
但女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街巷,把他送回家后,这种感情又迅速变得复杂起来。
申彧变得清醒。
里面的是爹和娘吗?
申彧对他们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淡了,但是依稀记得他们对他很好。
……如果爹和娘当初没有自己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申彧手里握着刘阿牛给他的半个馒头,举止有些踟蹰。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房门口的树前绕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只敢蹲在树下,继续小口小口地咽馒头。
近乡情怯啊。
申彧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离开这里太早了,对这里的记忆也太稀薄,所以打心底来说,反倒没有回春雪峰那样自然的感觉。
……尤其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爹与娘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
想到这里,申彧不仅悲从中来,更加不敢走进房门。
这里明显是一处重要的幻境,不然申彧不熟悉的女人也不会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这里。
申彧走不得,只能尽量拖延自己进入房门见到爹娘的时间,好像这样心里就能勉强好受些似的。
不知等了多久,申彧的姿势换了数个,终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申彧前头。
“儿啊,”男人本要推门而入,却发现了躲在树后的申彧,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在家中?”
申彧抬起头,做出一副混沌不能明的样子,故意装傻,干干地冲男人“呃呃”喊了两声。
中年男人的眉目间流露出几分萧索,又夹杂着几分溺爱。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申彧,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手臂张开,走过来把申彧抱在了怀里。
“儿啊,儿啊,要是我们都不在了,你以后怎么办呢。”
他拍着申彧的背,口中小小声地嘀咕着,心酸和担忧之意跃然而出,申彧垂着眼睫,手臂搭在他背上,眼神晦暗不明。
“得多留点钱,然后找个人照看他,如果能早点娶亲就好了……”
申彧听见男人这么说,眸光一滞,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悲凉。
他想起了在天演门时见过的一个小师妹。
她十四岁那年,在偏远的山里跋涉了三天,没有鞋子,脚底磨出血泡,又破开。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为了不在那年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他想起她的家人后来敲锣打鼓来了天演门,在所有人面前大哭大闹,要她跟他们回去结亲,要她礼仪,端庄,温顺,不然就要让她身败名裂,让她“不得好死”。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哪怕是像儿时的他那样痴傻的男人,好像到了最后,都还可以低下头,朝一个无法反抗的女人吸血。
她们真的无法反抗吗?
“……交给她自己来处理。”
贺惊春当时站在申彧身后,拦住了想要出手的申彧和其他一众师门弟子。
申彧看见有师姐的眼圈红了,她们握着利剑的手在因为愤怒不住颤抖。
但所有人都没有上前。
小师妹宋华今年十六岁,亭亭玉立,眉眼如画。
她冷眼看着吵闹的一干人,手起,剑落,丝缕黑发飘散。
“今日我遁入无情道,削发还父还母,与尔等从此再无关联!若再纠缠,休怪我刀剑无眼!”
“你、你、你!”
他们惊愕,他们愤怒,他们不敢置信,怎么有人敢反抗这千百年来的陈规——
“你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小师妹听到了这荒唐的话,忽然大笑,可是分明笑中带泪。
“天地是我的道,修行是我的道,我逆了哪个道?是刚及笄就嫁为人妇的道吗?是夫为妻纲的道吗?!这样的道——这样使我痛苦的道,这样使千千万万姊妹痛苦的道,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铿锵的声音里,字字泣血。
说完,她敛住笑容,眸光冷冽,身长如松,森寒剑光直指几人,厉声道:“天演门宋华在此,休得无理取闹。”
“诸位!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