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纪枫拼命忍着全身颤抖,在黑暗的屋子里摸索蜡烛。但很奇怪,本该放在柜子里的蜡烛,居然一支都不见了。
纪枫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烛答应同自己一起睡觉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假意迎合。
他知道自己怕黑,所以等自己熟睡后熄灭蜡烛,然后偷偷从屋子里逃跑。
白日的顺从只是虚与委蛇,他迎合自己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待现在这一刻。
纪枫快要不能呼吸了,也不知是黑暗带来的恐怖,还是彻头彻尾不被阿烛相信的难过。总之这两者叠加在他的身上,令他整个人仿佛被剑贯穿那般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半点。
不,这样不行,阿烛的腿还没有好,我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他开始拼命挣扎,和那不知名的心魔斗争。可他的全身肌肉像是被大山压住那般无法动弹,视线也格外模糊,说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黑暗像一座没有实体的大山,重重压在了他的背脊上。纪枫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功夫,在此时完全无法施展。他像是个被剥除四肢的人,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不能就此结束!
阿烛在这里,才是绝对安全的!不可能有江湖上的人找过来,他也不需要自断小腿给人治病,他必须得留在这里!
哪怕是练功到达瓶颈时,纪枫也未曾像现在这般迫切。他拼命地,挣扎着控制着自己颤栗不止的手脚。
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内力,不过是区区黑暗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我再也不想失去阿烛了!
内心这样呐喊着,一股奇特的感觉从纪枫的心脏涌出。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喊,僵直手指竟往前探出了半寸。
就这样,纪枫无比缓慢地挪动起来。
先是手,然后是双腿,直到全身上下。只是他行走的姿势很僵硬,全身上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像是被废弃的木偶。
他就这样一点点往门外走去,明亮的月光如水般照在台阶上,纪枫心里的阴影总算褪去了些。
他能清楚地看到,门外的小水潭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爬行。他爬得很熟练,和常人行走的速度无二。
他一路爬过水塘边的泥巴地,一身洁白的布衣被淤泥染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听到了纪枫的动静,叶烛爬行的速度更快了些。
尽管双腿依然瘦弱,但是有了易骨经的加持,竟比从前有力许多。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唇上的柔软触感还在,可这并没有令他有半点愉悦,反倒感到一阵反胃。
他讨厌纪枫,哪怕只和他待在一间屋里,也会觉得恶心。他已经忍耐够久了,先前伤痕累累的身体没有反抗的余力,而现在,他已经快要解脱了。
“阿烛,别走了!”
身后传来纪枫的呼唤,可这并没有令叶烛停下。他很清楚,漆黑一片的夜里,纪枫走不了太远。
只要爬到前面的林子就行,进了林子,纪枫找不到我,至于日后的事,等逃出去再说吧。
叶烛加快了速度,双手拼命往前扑腾。他的指缝里全是湿软的淤泥,裤腿和袖子全湿透了,粘着大块大块的泥巴,头发也乱七八糟地披散着,吸着地上的泥水。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邋遢,但他顾不了那么多。
快了,很快了,马上就能够逃离这里。叶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位置。
清冷的月光照着茂密的树林,底下是漆黑一片的影子,只要到达那里,纪枫就很难找到我了!
趁着纪枫还没追上自己,叶烛一头扎入了那片深黑色的阴影。
我解脱了!叶烛的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可是这笑容没能持续多久,便凝固了。
这不是树林,只是一小排树木罢了,而树木底下漆黑的阴影,是望不到底的悬崖。
这竟是条死路!
叶烛慌忙调转方向,沿着悬崖继续往前爬。
悬崖周围是凹凸不平的石块,叶烛用双手抓着石壁挪动,想从目之所及处找到一条下山的道路,而在他身后,纪枫的呼唤声更近了。
“阿烛,求求你,不要自寻短见!”
叶烛并不理会那烦人的呼喊,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着的只有逃离这个地方。粗粝的石块割破他的手指,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那般攀爬着,三两下便翻上一块格外高耸的峭壁。
这里视野更好,几乎能将小屋周围的所有景象收入眼底:那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池塘,还有茂密的树林。
这里的景色很美好,可唯独却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下山路呢?为何这片山头,没有一条下山的路?
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薄雾般的云层,叶烛发现,这些云层竟在自己的下方。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比云层还高了。
夜风吹得他的面颊开始发冷,连他的心情一样如坠冰库。
在这块高起的岩石上,轻易便能看清整个山头。这座山头的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像是一根立在云中的巨大竹竿,而他所在之处,就是竹竿的顶端。
根本没有所谓的下山路,想来是纪枫用那过人的轻功,带着自己上到此处。
要从这里一跃而下吗?可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
叶烛紧紧咬着嘴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待在屋子里“任人宰割”,亦或者从悬崖上跃下一了百了,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太好的下场。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里,远离骊山,远离骨人参,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纷争,一人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倘若有人陪着,那就更好。那人可以是哥哥,可以是小翠,但绝对不能是纪枫。
仅仅是这样一点微小的愿望,为何会实现地如此困难?
小翠因为自己伤了肩膀,险些没命;哥哥因为自己断了手臂,至今生死未卜。而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还逍遥自在……
他侧过头,看向那个岩石下的白色身影,愤恨而又不甘。
注意到了叶烛的敌意,纪枫的心一惊,竟顿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尽管那块岩石对他而言只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高度,但此时的纪枫丝毫不敢上前半步,唯恐惊吓到悬崖边上的叶烛,令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阿烛,不要自寻短见。”他只能够无力地哀求道。
叶烛并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山谷。
趁此时机,纪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双手紧紧搂着叶烛的身体,不让他再前进半步。
可出乎他的意料,身底的人并没有乖乖听话,反倒更加抗拒地挣扎起来。
叶烛没有说话,只是手上暗暗使劲,拼尽全力地从纪枫的臂弯中挣脱。
大抵是吸收了一部分纪枫内力的缘故,叶烛的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纪枫感觉自己捉了一只泥鳅在怀里,想擒住他格外费劲。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纪枫总算把叶烛的双手摁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叶烛却忽地伸长脖颈,锐利的牙齿狠狠咬上了纪枫的手背。
纪枫不禁发出一声惨叫,可没有半点松开手掌的意思,哪怕整个手背都已经鲜血淋漓。
“阿烛,倘若你真要从这里跳下去,我就陪你一起跳下去!”纪枫大喊道。
叶烛将利齿从纪枫的手背移开,抿起嘴,浓郁的腥臭味顿时充满了口腔。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将这一股野兽般的味道咽入肚子,抬起头,直视纪枫的双眼。
“我可没打算和你殉情。”
纪枫愣住了,只当叶烛还想寻死,只是拒绝自己一起。于是他攥紧了还在淌血的手,将叶烛搂得更紧了些。
“我不管,只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一定和你一起跳下去。”
话虽这么说,可纪枫的双脚却死死抵着峭壁上的巨石,生怕叶烛一个挣扎,真带着自己一起滚到山下。
叶烛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的举动,此时他也被纪枫搞糊涂了,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想阻止自己跳崖,还是想和自己一起殉情。
若是前者还可以接受,可若是后者,则是叶烛万万不能忍受的。
才和纪枫一起生活一个月,他便已经度日如年,倘若连死都在一起,那倒不如活着算了。
毕竟纪枫也说过,易骨经可以修复自己的断腿,即便他还在打自己腿的主意,但若是修好了腿,逃跑也能更方便些。
想到这里,叶烛抬起头,正对着纪枫梨花带雨的脸庞,义正言辞地说到:
“我没想死,我只是想从这里离开!”
“阿烛,你真心不要骗我。”纪枫的唇瓣抖动着,上头还沾着莹润的泪珠。
看他这一副求自己可怜的样子,叶烛想起曾经自己被这副面容迷惑的点点滴滴,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气愤纪枫,还是气愤曾经的自己。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吗?把我一辈子留在小屋里?你觉得我会很开心吗?”
叶烛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他不相信纪枫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强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身旁,祈求着朝夕相处下,不喜欢会逐渐变成喜欢。
他就像一个不会种花的人,以为只要足够喜欢,就能让花朵绽放,孰不知花草需要的不是爱,而是阳光、清水和养料。
“阿烛,我不会一辈子将你留在这里,只要你的腿好了,我们就一起下山……”纪枫无比恳求地看着他。
他的确没想要把叶烛永远留在山上,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在让叶烛下山前,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让那些江湖人不再觊觎骨人参,譬如……该如何给骊山派一个交代……
听到纪枫的话,叶烛短粗的眉毛皱的更深了。他强做耐心地解释道:
“可是纪枫,你是骊山派的大师兄,日后要继承纪莫及的衣钵,只要你活在世上一日,就一日是骊山派的人,我要如何相信你?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感觉自己是一块待宰的鱼肉,我们根本是两种人,永远不可能走在一起。”
“不,阿烛……”纪枫喃喃念叨着,却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来。叶烛的话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击中他的要害,让他快要窒息。
他在原地重重喘着粗气,许久才回过神来。
骊山,对了,阿烛害怕的,是身为骊山派大师兄的纪枫。倘若我不再是骊山的人,阿烛是不是也会……
纪枫的眼眸露出一抹许久未见的坚定,面上的可怜也消散了不少。
他看向叶烛的双眸,问道:“倘使我不再是骊山派的人,你会不会觉得更好些。”
叶烛诧异了一瞬,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纪枫,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你自己了。你为骊山派拼命二十多年,不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更何况,纪莫及还是你的父亲。”
纪枫沉默了,半晌,他还是没有回答叶烛的话,只是抱起已经力竭的叶烛,一步步往屋子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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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