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她回家时,梁翠翘心里还是模糊的一种状态,在车窗上,她望向的天是布了一层黑膜的,昏暗无光,太阳受了制约,吊在天上,仿佛摇摇欲坠,太阳也会有这时候,虚弱的时候。她也跟着要坠下去。
挥别了于鹤润,她站在道上,远远地举着手,还要挥着,不知他是否看见了?还在看她?翠翘这么一想,又急又慌,转身就跑了。
她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恋爱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她这还不是恋爱,但已经很有情况了,自己都控制不住,说是暗恋,似乎也算不上,现在就有这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心已经倚在于鹤润身上一样,真要比一比,是自己的心更热,还是他更热,也许是一样的热?
太阳是热的,所以太阳是希望,爱是热的,爱是太阳,假若人比太阳更热,人是希望,转变成了信仰,那么就自动成了她的信仰。
好在回去洗了个澡,水花在她后脖颈上冲下来,一堆水豆子滚在瓷砖上,砖上是惨淡的血,冲得剩几丝丝的,像几只骷髅的手抓着。
-
他们那的主管说,不让脸上带伤口,梁翠翘的太显眼了,又不能立时好,为了公司形象考虑,给她放了一星期假,后来因为还没有好利索,又延长了假期。
翠翘在家的这段时间总做噩梦,失眠,睡一两个小时就醒了,掀开窗帘外面还是黑黢黢的,这状况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有一天,她母亲鲜少给她打来一个视频电话,是讲她家里某某亲戚要结婚了,得随份子钱,梁翠翘往额头上抹了一抹,一点短的,一点飘的头发,给抹在脸侧,坐在床上跟她母亲说:“我看我不另外给了,你给,把我那份带上好了。”
她母亲没有多想,便道:“那样也好。”
是考虑着那亲戚多少年没有见面,要梁翠翘亲自发过去,走这个形式尴尬一些,不如亲近的顺便带过去。
母女两个,在手机屏上看对方的脸,都有些奇怪,翠翘忽然想着,她好像太久都没回去一趟,真不想回去,问起工作的事是没有突破的,个人的姻缘,又一筹莫展。
她有一段时间避开摄像头,将头埋下,一手捏被子,时不时翻腾一下,嘴里念道:“我的小镜子呢?”
过了一会,甩抬了头,两条眉毛便蹙起来,很不悦地又道:“最近东西老丢。”
她母亲道:“你自己管不好你自己东西。枕头下找找看?我说你,肯定丢的东西不少。”
梁翠翘道:“也没有。”她顺她母亲的话,反身把枕头拿起来,做了形式。
她母亲道:“看得出来,你自己看,看你脸色多差。”
梁翠翘道:“那也不是!”她对她母亲勉强露出一个笑说,“我窗帘都没拉开,这么黑你能看到我脸?妈你眼神好,比以前好得多了。”
她母亲却叹道:“都说母女连心,你什么情况,我感觉得到。”
梁翠翘道:“嗳,妈你又说胡话啦。”
她们这么说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对付起来,梁翠翘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话,下床把窗帘给拉开了,光照进来,她母亲刚看清她的脸,就惊呼一声,道:“你要吓死你妈呀!”
梁翠翘把手机离远了一些,当时不答,就觉得她吵。
她母亲道:“你把你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后面的话,不再方便说了,毕竟她女儿是进了城,难道城里不好过?让她女儿过得如此憔悴。
还是怕再说,她女儿就要借机向自己卖惨,而作母亲的已然老去,能有什么法子。
翠翘也怕她母亲开口就是一句:“你忍一忍吧,穷人就是这样,你爸你妈也是苦了半辈子的人。”
她母亲隔了一会,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梁翠翘不好直说自己做服务员,倒是不怕她母亲晓得,就算晓得了,自己家人,只替她惨兮兮;只是担心她母亲管不住嘴,一遇到别的亲戚,免不了谈一谈各家儿女的未来,从而将她现在的处境告诉了外人,她更不敢回家了。
梁翠翘道:“有得忙呀。”
她母亲道:“我看你现在在家啊。”
梁翠翘道:“我休息,今天。”
她母亲应道:“噢——噢。”
梁翠翘知道她母亲一定是不信了,但是没直说,倒是说她脸色太差,黑眼圈重,顺带又明里暗里地问她是不是碰了壁,有些阴郁着了。
梁翠翘听她母亲这样隐测测地盘问,终于是不耐了,说:“妈,我没怎么样,就是没睡好,昨晚做噩梦了,醒了我就没再睡。”
她母亲寻思道:“一个人不能无缘无故做噩梦。”
梁翠翘道:“每个人都会的。”
她母亲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来教育你妈,你又不是大夫!”
梁翠翘停了一回,道:“我上厕所去。”
她把手机靠在水池上方的小台子上靠着,有两分钟躲避时间,她出来了,她母亲已经挂断了电话,发来一条语音,意思是说自己要出去忙,就不打了。梁翠翘松了口气。
没几天重新上班去,她的位置是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替的,不好再换下来,主管把梁翠翘交到另一个部门去,她对此有点怨念。
她重新分的部门,跟原来出入不大,但因为是新区域,周围都不是原先那一批老人了,翠翘担心会受排挤,几乎是盲目的遵从了他们想法一段时间,而部门与部门间,总有看不顺眼的地方,有时候所在的部门的同事去讨厌她之前待的部门,翠翘几乎是没有纠结,答道:“就是的,他们讨厌。”
新部门的新朋友们都是年轻女孩子,玩到一起去,根本不难,梁翠翘认为自己说的也并不是违心的话,原来部门的人和现在就是有参差。
有一天,她吃完了饭到推车前收拾,准备下午的工作,主管忽然找到她,往她肩上拍了一下,翠翘刚回头,就听那主管严厉地道:“不是说让你们手机关机吗?”
一阵“叮铃铃”,主管把手机扔到她手里就要走,临走时又对她说:“工作的时候就不要让人联系你,手机也不关机,一直响,打扰到别的员工午休,你赶紧处理,处理完手机送来。”
梁翠翘一下明白过来,慌不择路送走对方,因为带了充电器,她手机交上去都是不关机的状态,没想这次不太平常。
是她母亲的视频通话,打了六七个给她,梁翠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没先打回去,点开来看,她母亲竟然给她拉到一个群里面,这群里加上她只有三个人,看着那有些旧的头像,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母亲这一次打,她接了,在那群里面,她母亲的脸一个框,她的脸一个框,还有一个男人,他的脸,同他的头像一般的旧,仿佛她能看到的是一幅褴褛的描摹旧世界的画作,那男人是油画之中走出来的长袍君子,有岁月的,漂泊的……可她是新世界中存在的人物。
梁翠翘有一阵愣的。
她母亲道:“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
也就斥了她这一句。梁翠翘回神来,道:“我上班。”
她心里也是有气,一,她母亲向来没那么关注她。凭这一点,她便很弄不懂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她母亲没跟她犟,脸板正着,道:“你端正,端正,让师傅看看你。”
“什么——”
梁翠翘一下子感觉到了不妙,可是身体比头脑先行一步,已经正脸朝着摄像头。那师傅斜着眼冲她扫了几眼,不是那种认真的看,但她心里倒很有股寒意。梁翠翘难忍地道:“看什么?妈?”
那师傅道:“可以了。”
她母亲也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干活吧,挂了。”
电话挂了,梁翠翘却忧心惸惸的,手机交上去,主管说:“你要写检讨,保证往后不再犯。”
她到晚上还加了班,出楼即将十点钟了,她母亲这时候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翠翘站定路边,旁边一杆昏零零的灯,在她脚底汇成一弯浅而湛的小月牙似的圈,头顶的灯罩外,是飞蚊聚集的地方。
她将手机贴在耳边,等她母亲先说话,可是自己又控制不住,便提前抢了话头道:“妈。”长长的低吟着,刚要说下一句,她母亲已经在问:
“梁翠翘,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梁翠翘道:“没有啊。”
她母亲的声音立刻激昂起来,道:“你不能连你妈都瞒着呀!”
梁翠翘道:“我就是没有——那个什么师傅,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母亲这时却转了话题,跟她好好的讲解起来,说那位师傅,是一个厉害的大道士,他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鬼怪,他的能力是足以令每个中国人信服的。
梁翠翘道:“你又从哪认识的人?”
她母亲道:“你别这么说话。”
梁翠翘气得直要跺脚:“你这样,被人骗了也不晓得。”
她母亲道:“你连你妈妈也不信!那大师傅说的就是有道理,我看你的样子也像是身上有邪的样子,老祖宗传下来的一些东西,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的,有时候乱说话,妈妈也没让你怎么样,就是这一件事,你得听妈妈的,我不是害你——”
她母亲说话间,道的一边从后打来一束光,背后传来很大的电瓶车的鸣笛声,那人吼道:“丫头,让一让!让一让!”
梁翠翘矍然地向旁半转,一辆电瓶车从她之前的位置,轧了一半开过去了。后面的话她都没仔细听她母亲说,小腿上被咬了一个包,她一手抓手机,一边俯下身去,用大拇指的指甲在包上狠狠压了两下,痛觉倒把气愤遮掩了,她站在灯下,抬起身有无言的悲伤,便觉得她母亲把她的女儿卖给了另一个人,想这人比血缘至亲更懂得她遭遇了多少事。
她极力平息着情绪,道:“妈,我要听原话,他怎么跟你说的?怎么我就交男朋友了?”
她母亲道:“唔。”
梁翠翘道:“你说呀。”
她母亲道:“没说什么,就是说你,有桃花嘛。他问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说不知道,然后等你下班我问一问,你说没有就没有,等我待会跟师傅说,看师傅怎样办。”
她母亲对于恋爱这一件事,却明显避讳着,梁翠翘因为察觉到,因而更有些伤感,末了,低声冷笑道:“不用问他了,我知道肯定要给我驱鬼。做法事,好多钱唔。”
她母亲道:“那怎么,你就不信了?”
梁翠翘不耐烦道:“没有。”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仿佛怎么说都会成为一种指责,只好端着道,“这一些事,你犯不着打电话打得这么紧,我上班呢,因为这件事领导骂我了,我回去还要写检讨。”
她母亲道:“我也不知道你上班呐,我以为你休息呢,你不是上次就休息吗,就我上次给你打视频那时候。”
梁翠翘道:“我今天要上班。”
她无法说,是因为受伤才休息的,就怕牵扯出更多的事来被她母亲知道,那真会溢出没完没了没用的关心。
她母亲道:“那你没告诉我呀。”
梁翠翘道:“我现在跟你讲了。”
她母亲道:“你下次早说,你现在说有什么用?我早弄完了。你能怪到我身上吗?”
梁翠翘道:“我不是要怪你。”
她母亲道:“我听你说的可不像一回事。”她母亲在电话那头熄声了顷刻,又说,“你不信你妈妈,你觉得你妈骗你,反正我说什么现在你也不听。”
梁翠翘将一只手揣进兜里,奋力地向前跨步,一面回答道:“没有这回事,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就要成天信那些鬼神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母亲道:“和你身体有关,当然有关系了!”
梁翠翘气得急了,简直语无伦次。
“那个老头再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转达给我了,你也不能花钱给他。”
她母亲也气道:“我不跟你说了,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