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最瞩目的一篇新闻报道,是某女儿出嫁的世纪婚礼,震天动地。
十九岁的梁翠翘看了非常激动,在日记上写道:“做一个纯粹的人,只要一个人属于我,我也属于他,一辈子。忠诚,守诺,善良。”
这是她的爱情圣典。
那一年冬天,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高中没有读认真,故而大学也上了杂牌。
这一年,她又辞掉了现有的工作,拖着行李漫无目的,然而今天有所不同。她的一双棉靴子到脚踝上面一点位置,暖烘烘的人造毛包裹着脚,踩在雪地里,脚下是泊油路。
这是西安的一个平常的冬天,不过梁翠翘此人可不平常,她还算有俏皮的姿色,出社会三年,还带着一点孩子气,偶尔脸上作出搞怪的表情,逗得人家笑哈哈,她自己也得到一点安慰,认为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用处,可让他人为她产生情绪。
蒲公英一般的雪飘,梁翠翘仰着下巴颏,下颏被冻得有些绯红,脸蛋上也是一群颜酡,她正存在的这世界,与她所见到的现实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东方既白中透着一丁点苍蓝,苍白,哭泣,落寞……
她从雪堆前走过,单薄的,细细瘦瘦的身子,海青色的袄子,两手兜在里头,过了道,另一条街上,玻璃窗中几个人坐在里头,有说有笑。
梁翠翘挑起了眉,又作出她最为熟悉的那面俏皮样子,她的脚步仍郑重的,在距离门口不远处淡淡呼出一口白的气,推开门时,已经低下头,一只脚踏进去,同一时间抬起头,原先紧闭的两只眼睛睁开一只,一缕头发衔在她睫毛上一小会儿,她向□□一倾头,甩掉了。
并抱歉又感慨地道:“嗳呀,我来晚了,真对不住大家。”
并没有人怪罪她。
组织这次聚会的是她一个好友,叫苏琼仪,她是长脸,尖下巴,眼里时常有几分戏谑,刻意。
她和她是工作认识的,先后都不在那里做事了,她们那时还频繁地联系,这段时间少了些。翠翘知道她交了一个有势力的男友,过得很快活。
苏琼仪招手叫她过来,因为很有些晚了,店里实在没什么别的客人,梁翠翘佯装腼腆地垂头笑了笑,她一眼瞟过去,那男的搂着苏琼仪的肩膀,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男人,正在浅浅地微笑,手搭在桌边,握着长桶状的玻璃杯,盛了半杯幽幽紫紫的饮料,像有一片紫藤萝海洋,一圈的泡沫,是珍珠、贝壳、珊瑚、海草,都是含着新鲜的,鲜活的,自由的血液,含着男人的味道的血液。
梁翠翘默默移开眼。苏琼仪给她指了地方,在对面坐下,她一直没有抬头,唯有脸上,隐露着笑,略带谨慎而迷惑的。
苏琼仪把一只玻璃杯到她面前去,还要倒一点饮料给她,是和对方不一样的橙汁,梁翠翘笑嘻嘻接受了,道:“谢谢,谢谢,妹。”
苏琼仪笑道:“噢,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梁翠翘,这是于鹤润,我乖宝的朋友。”
搂着她的那人插嘴道:“我呢?”
苏琼仪道:“她知道你的。”她头往那边撤,笑着将手肘在他胸前杵了一下,让他头别过来了。
梁翠翘仍旧笑嘻嘻地,慢慢将头低下了,捧着手里这杯橙汁,冰冰凉凉的,难得冬天不喝热饮,她不得不对苏琼仪有一些意见。
自然是知道这男人的,姓戴,戴锦世,她有和她提过几次。这是一个看过了脸转瞬就会使人忘记面貌的男人,但有时候在人海之中,你又会突然地想起,好像是他罢?到底哪一个呢?不清楚的。
归根结底,她还是有一点紧绷。
菜上来了,有了热牛奶端上来,不知道谁点的。
苏琼仪道:“翠翘,你不急着回去吧。”
梁翠翘顿了顿,笑道:“嗳,我刚来嘛。”
苏琼仪道:“是呀,我说你之前不是老提前走。”
梁翠翘道:“唔。”
锅下点了火,热起来了,她穿这件老式的袄子,后面给它脱了,里面是一件黑色卫衣。
各人面前都是一套餐具,梁翠翘给它拆开来,苏琼仪急着夹菜,先要给人夹的,戴锦世倒先给她夹了一些,她投进锅里的筷子尖一顿,夹出来一些菜放到梁翠翘盘子里,道:“你吃,这店里面,牛肉卷是最好吃的,不过还得是他们这个酱料调得好,不然什么都不当事的。”她说完,又转过来对于鹤润笑道:“嗳,你也吃,别客气,今天戴老板全包了。”
于鹤润也客气地笑道:“多谢。”
他方动起筷子来,然而却烫到梁翠翘,一双筷子的威力太大,使得她心里不禁震了一震。
又听戴锦世笑道:“他可用不着我包餐了,现在可谓今非昔比啊。”
苏琼仪道:“哦?什么呀?”
戴锦世道:“升了嘛,升他们部门领导了。”
苏琼仪道:“嗳呀,那太好了呀!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之前。这都多久的事了。”
戴锦世道:“你跟他又不认识。”
苏琼仪笑道:“很尴尬的嗳。”
于鹤润这才笑着充了一句:“忙啊,也是现在才有时间出来。”
苏琼仪手指夹着筷子,两手合十,小幅度地拍了拍,道:“恭喜恭喜。”接着又向梁翠翘:“吃点肉,这边金针菇硬,我怀疑不是今天新鲜的。”
梁翠翘一直说“好”,不过心里非常疑心。
苏琼仪用手撑着下巴道:“之前你说的,我看地址实在太偏了,你这样不如在酒店住下了,出去简直跟什么似的。你先别找了,住着吧。”
这次轮到戴锦世问:“什么?”
苏琼仪气不过地睨了他一眼,道:“人家租房子!她租不到,不然就是贵了,便宜的又没好地方,她也不满意。”
戴锦世对于租房没有经验,也就没再说。
梁翠翘哈哈笑着,这才在心里寻出一点原因来,恐怕自己成了这对情侣饭桌上的谈资,心里根本又气又伤,但随即又想:苏琼仪仁至义尽了,那酒店是她替她订的,人家现在阔气了,多少照顾她一些……毕竟路是不同的。
梁翠翘走的这条路,悠长地说不尽的,她辞掉的好几份工作中,有一份是在寿司店里,刚开始还不晓得那三文鱼的皮那么凶,为了快捷不戴手套,后来抓芥末、切柠檬的时候犯了大错了。
尤其冬天,又是泡着冷水剥虾,手指头是不会腐烂的,人的再生能力很强,然而她的身心,已经被她自己作践得乱七八糟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到处撞墙,晕晕乎乎,也误以为快意极了。
在报复自己这方面,她是一个绝对的高手。
她辞了职,原先的房子是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人来负担的。现在在酒店,苏琼仪把她当老鼠养,不过是老鼠中最受人喜爱的一类,她的生存空间,本就是狭窄逼仄的,主人要往里挤,自己只好往后缩,什么程度是尽头?也是不清楚的,总之她忍耐下了。
菜吃得差不多,梁翠翘站起身,说是要去洗手间。
洗手台的镜子是一个大的长的椭圆,上方有一排铜蝴蝶样的明灯,墙上架着吹风机,洗手台上是青柠檬味的,正在燃烧的香薰。
那边洗手间门口左边,有一个大的玻璃钢花盆,栽的橡皮树,油亮而肥硕的叶片,细细高高的根。听说这是一种植物界的制氧机。
梁翠翘扯了一张擦手纸,边覆着手背边出了门,甬道里,有一股平平的中药的味道,恐怕是某种酱香酱附带的。
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前面走了来一个人,她看见他,只是微微一瞥,将擦手纸捏着在手背、手心劲劲地磨了磨,想低头混过去,于鹤润却短短地驻了足,拦住她问:“你好,从前面走是男洗手间吧?”
梁翠翘十分诧异地抬起眼,在他脸上溜了一瞬。他并不是初见很惊叹的人物,给人的感觉是舒服,是一个俊秀的男子,文绉绉的一个人,仿佛从书里孕育出来的,文艺理想的结晶。
她道:“是呀。”
于鹤润笑道:“好。”
他走了,梁翠翘原地站了一会、才缓缓回头,也仅仅敢用几个眼神飘到他的背上。他进了洗手间,她踌躇着,以及显然的困惑,驼着身子,捡起地上那只手表。
她非常的不懂。
那时候苏琼仪给她发消息了,是准备去卡拉OK的。对方默认她不准备再吃了,梁翠翘依然是无意见的,发了一条消息说:「我等一等就出来了。」
也只是口头这么说。
走出来了,那片桌上有人要收拾,梁翠翘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拿来套上,临走还观察了下,她旁边的位置是干净的。
她以为他是个有条不紊的人。
苏琼仪和戴锦世早在店门口等着她。那只手表揣在她衣服兜里,它那样凉,她的手是热乎的,总觉得古怪,认为兜里有一块她谨慎藏的冰块,冰融下的水浇不湿她的衣服,却要把她的手心给冻僵了。
因为这一件事,她一直留心,要找一个契机还给了他。
推门出来,苏琼仪和她男友蹲在旁边抽烟,琼仪仰颏看着她,道:“出来啦。”又说,“等等他。”她说于鹤润。
梁翠翘笑道:“嗳。”迟疑着道,“他出来看我们不在桌上,该着急了吧?”
苏琼仪道:“这没事,早告诉他了!”
梁翠翘怔了一怔,当时没时间细想,脑后一阵“叩”的玻璃窗轻震的声响,她惊转过身,先看见一只手,他敲窗令她让让位,挡到门了。
梁翠翘讪讪笑了,未计划作她最熟悉的俏皮模样。于鹤润出店,苏琼仪和戴锦世就此都站了起来,这就走了,分别有两部车,一部是戴锦世的,一部是于鹤润的。
苏琼仪道:“翠翘,你坐后排好么?”梁翠翘还没应答,戴锦世道:“后座我放东西了,坐不了人。”
苏琼仪细声道:“往里面推一推不行呀?”戴锦世露了难色,苏琼仪头侧了侧,一半脸暴露在黑暗中,梁翠翘难以看清她的神情。
不久,苏琼仪慢吞吞道:“这样,也太屈就你了,坐后排,不太好。”
梁翠翘笑道:“哦——哦?那确实不太好。”
预感他们情侣之间,总要独处空间,而苏琼仪,一向看不起她的;戴锦世,她不了解,但想着或许也很令翠翘觉得可憎,可恨。
甚至于这感情太强烈了,她平生憎恨的人很多,简直可以另生一个世界出来。
戴锦世道:“henry,你带她。”他又对梁翠翘道,“你坐他的车,行不行?”
梁翠翘笑道:“好的。”
然而她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