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听不真切,陈岁安便走出阁楼,这乐声似乎是从林园传来,他便朝着那的方向走着,待他循着声儿往那园林更幽深处走去,那乐声便更清晰起来。
是琵琶,紧接着,一个婉转的女声,合着琵琶的调子,轻轻唱了起来:
“池中莲,并蒂生,一株双花照影深。剥我红颜染卿衣,原来卿是我,我是卿。
并蒂开,并蒂败,因果同根一处埋。莫道莲心苦滋味,苦不过,墙中骸。
你为影,我为形,茎断犹有千丝萦。莫恋人间烟火气,烟火尽头,是坟茔。”
这词儿听着就一股子邪气,可陈岁安这人,向来在“怕死”和“作死”之间反复横跳。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被那琵琶和这一副好嗓子给吸引住了。
他蹑手蹑脚地凑近,只见前方一座临水的亭里,那位瑾姑娘正抱着琵琶。她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衣裙,簪着荷花,苍白无瞳的眼睛望着池中那片盛放的并蒂莲。
一曲终了,陈岁安一时没忍住,竟脱口喝了一声彩:“好!”
谁知,那瑾姑娘却缓缓转过头,那双眼睛精准地“望”向陈岁安。
陈岁安被望得有些后背发凉,慌忙避开她的眼神假装自己很忙,可她就这么一直盯着自己,陈岁安心一横,只好硬着头皮迎着她走向前,开口道:“姑娘唱得极好,就是……有些瘆人…”
瑾姑娘低头,说:“贵人觉得瘆人,才是听懂了三分。”
“三分?”陈岁安疑惑,“为什么只是三分?”
瑾姑娘抬起头,“看”着他,“贵人为何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听曲?不去寻你的……‘另一半’?”
陈岁安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无奈的笑笑:“‘另一半’自然得找,可我看得见人家,人家却看不见我,这也没办法。”
他顿了顿,眼神往瑾姑娘怀里的琵琶上一瞟:“不过,能听到姑娘这么别致的曲子,这趟也不算白来。”
瑾姑娘似乎被他这番歪理逗乐了,轻声问:“那贵人……还想再听一曲么?”
陈岁安立马点头:“好啊!”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架势。
乐声再次响起,轻拢慢捻,清冷的琵琶声在园中流淌,不一会儿的功夫,乐声便将云昭引来,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临水亭中,这个抱着琵琶的瑾姑娘身上。
“姑娘可见过陈岁安?”云昭站在临水亭前,开了口。
瑾姑娘缓缓停下拨弦的手,抬起那双白色无瞳的眸子,“望”向云昭,又缓缓扫过陈岁安。用那平铺直叙的语调,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寻他?”
“他此刻,不就在你身边么?”
她微微侧头,指向云昭身侧不远处,那个空着的石凳。
云昭猛地转头看向那空无一人的石凳,眉头紧锁,显然认为这女人在骗他。
瑾姑娘缓缓收回手,重新将指尖搭在琵琶弦上,“你在明处,他在暗处。可见而不可见,只在……一念之间。”
“怎么才能‘看见’?”云昭追问。
瑾姑娘却不再回答,只是低下头,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拨。
“铮——”
“天,快亮了。”
她缓缓收回手,重新抱好怀中的琵琶,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亭外渐暗的天色。
“天亮?”云昭抬头,此时已是傍晚,夕阳映红一片天,怎么会是天快亮了?
“七日后,苑内有宴,所有贵人皆需赴会。”她抱着琵琶起身走向莲池边,回过头,悠悠看向两人:“莫要……迟到。”
说完,她不再理会他们,一步踏入水中。如陈岁安不久前看到的那样,她彻底沉入水底,原地只留下一株新生的,红白交织的并蒂莲。
陈岁安皱着眉,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株新莲,思索着什么。他的目光从池中的并蒂莲,缓缓移到泛着粼光的池水,再移到石凳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铜钱!
云昭捞起过铜钱,说明莲池的水能够贯通“醒园”和“睡园”。只是这个方法,有些冒险。陈岁安最终没有莽撞的跳进水里,决定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
“醒园”的天快黑了,云昭并不打算在林园继续停留,沿着原路,他走回了阁楼,陈岁安跟在他身后,云昭大抵也清楚他会跟上。
云昭回到自己房间时,“醒园”的月已高挂,陈岁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两个人待在一起较为安全,于是跟着他一同进了房间。
房门在云昭身后合拢,房间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云昭走到床边,动作有些迟缓地脱下外袍,躺上床,阖上眼,强迫自己休息。
陈岁安却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天色正亮,他小心翼翼地,学着云昭的样子,在那张宽敞的床榻外侧“躺”了下来。
这是他头一次和男的一起睡,尽管云昭看不见自己,陈岁安依旧有些局促,僵硬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翻身的勇气都没有。
云昭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发出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陈岁安这才敢悄悄回过头瞟一眼,发现他们之前的距离很宽,像是云昭特意为他留的,陈岁安这才小心翼翼朝里面挪了挪。
窗外的风呼啸着,可云昭的体温捂得被子里暖暖的,陈岁安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陈岁安猛的发现,云昭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又密又长,皮肤白净细腻,五官标致得不像话,陈岁安细细看了看,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嘛,连忙看向别处。
“算了,不睡了!”他咕哝一声,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云昭,这么帅的人,竟然和自己是竞争关系,还真是造化弄人。
他穿门而出,来到了外面的回廊。
他所在的“睡园”,天阴沉沉的,但好歹是白天。“也倒不错,总比黑漆漆的强。”陈岁安自言自语,背着手,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老员外,在这荒废的庭院里溜达起来。
就在他路过一段平平无奇的院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有人在哭?陈岁安绕过那面墙,去到另一侧,可这个园子里此刻除了自己,根本没见过其他人。
听上去,好像是从墙里传出来的?陈岁安目光停留在墙上,他脚步一顿,伸出手,在墙壁上敲了敲。
“叩、叩。”
声音沉闷,是实心的。
“奇怪了……”陈岁安挠了挠头,“实心墙里头怎么会有哭声?难道是我听错了?”
他不死心,又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这堵白墙上,仔仔细细的听着。
不对!
墙里,确实有人在哭!这怎么可能!
陈岁安更宁愿是自己听错了,他连忙跑到对面那堵墙,将耳朵凑上去,那堵墙却静悄悄的,唯有这堵白墙,里面真真切切有人在哭!
“并蒂开,并蒂败,因果同根一处埋。莫道莲心苦滋味,苦不过,墙中骸……”
他脑中响起这首曲调。
“苦不过,墙中骸……”陈岁安重复着这句歌词,“墙中骸?”这堵墙里,不会真的……
管他的,砸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环顾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棱角尖锐的大石头。他费了点劲儿,把那石头弄出来,抱在怀里,回到那面传来哭声的墙壁前。
“里面的,听得见吗?我要砸了!”他冲着墙壁喊了一嗓子,也不管里面能不能听见。
说完,他抡起那块大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传来哭声最清晰的那片墙面,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石屑纷飞。洁白无瑕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砰!砰!砰!”
他一下接一下地砸着,就在他砸下不知第多少下时,一股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那最大的裂缝,汩汩地渗了出来!
陈岁安砸墙的动作瞬间停了,石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看着那不断渗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墙……在流血。
他好像……真的凿开了什么不该凿开的东西。
他缓缓走近这面墙,轻轻抠下一块墙皮,只见墙皮背后露出的,是一只眼睛!
陈岁安被吓得不轻,整个人开始发抖,颤颤巍巍后退着,可他的目光,依旧无法从那只眼睛上移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像是魔怔般用手指疯狂抠下其他墙壁,更多的墙皮和碎屑簌簌落下,而他的手指也被墙块磨得血肉模糊,烂得不成样子。
先是完整的额头,然后是另一只同样死寂的眼睛,接着是鼻梁的轮廓……
陈岁安的动作越来越快,当大半张脸的轮廓终于从墙体中被“挖掘”出来时,陈岁安的动作停了。
那张脸……
分明就是自己。
“不……不可能……”陈岁安喃喃自语。他像是疯了一样,更加拼命地去抠挖周围的墙体,想要看得更清楚,想要证明这只是幻觉!!
在他疯狂的抠挖下,更多的部分显露出来。
而眼前的景象,让陈岁安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忘记了。
墙中骸之所以是陈岁安,是因为云昭遇到的第一个假“陈岁安”时,用铜钱灼穿了他,他化到泥里,本质还是泥,而园里的墙是用泥砌的,就相当于他生长在泥里,泥砌了墙,他就生长在了墙里,假人的本质其实就是泥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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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