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了李重山粗粝的嗓音。他俨然已经把那件事忘记了,眉头微微挑了一下:“七岁的时候是什么事儿?”
唐天毓走到长沙发边坐下来,盯着李璟岱手背上的针孔,眼神有些漂浮,像是在回忆。
“他七岁那个夏天来这里过暑假,偷偷带着小顷去成人泳池游泳……”
后面的事不用她继续往下说,提到游泳,李重山就能想起来。
那时候的儿子刚满七岁,性子比现在活泼许多。唐小少爷三岁,体力不如他。孩子们的世界是无知且无畏的,两个小孩偷溜进了成人泳池。儿子没留神,唐小少爷就溺水了,他要下去救,那么大点儿的崽哪扛得住死亡危机,自己也吓瘫软,险些双双溺毙。
此事过后。李璟岱不活泼了,厌恶水源,再不肯下水,为此内疚很长时间。
也是从那时候起,家中无人不知,李璟岱把唐晏顷当宝贝,事事让着,护着。
李重山那只宽厚的手不知不觉伸出去,碰到儿子的发顶,带着一种“所有者”的力道。
就是这力道,像粗糙的楔子,猛地将李璟岱从儿时回忆深井里撬了出来,砸回城堡客厅面对残酷的现实。
鼻腔里旧书本与樟脑的气味,瞬间被当归冷香和沉滞空气取代。奔跑时穿过孩子们指尖的风消失了,眼前是陷进李璟岱腕肉的丝绒束带。
七岁的冷和现在的冷,交叠在一起,透骨冰寒。
他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对上唐天毓那双难掩焦灼的眼睛。他听到她极轻地叹气,仿佛叹出的是一只凝聚十几年光阴的蜜蜂,嗡嗡劳作,勤恳培育,然后被窃取结晶。
“还是先想怎么救小顷。”李重山的声音打断这片刻凝重,他收回手,面向唐天毓,“等把人弄出来,我再收拾这又闯大祸的臭小子!”
李璟岱听到“大祸”,眼白里又爬上数条赫赤。
李重山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尖,怒气混合着事情脱离掌控的惶惧。
“要不是因为他!非要给他补过生日,小顷能一个人跑出国来?能遇上这事?!”
“不怪小璟。”唐天毓的声音是一把手术刀,冷静剖开李重山混乱的指责,“冲着我来的。是詹姆斯的手笔。”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李璟岱空洞的心湖里激起微弱的冰冷涟漪。
詹姆斯,唐晏顷那个流淌着同样古老蓝色血液、却贪婪如鬣狗的远房表亲,竟是唐天毓争夺海外遗产道路上最肮脏的绊脚石。
“我在现场也看到些东西……猜到了。”李重山脸色难看地点头,“阿毓,他可能是想拖住你,让你没法按时办完那边的手续。小顷一出事,你必然……”
“嗯。我明白。”唐天毓下颌线绷紧,“我约了明天一早去警局交涉。重山,你这边,联系一下照烨,想办法把这场阴谋的舆论按住。现场的照片和视频,绝不能外流发酵。媒体那边,一个字都不能见报,网络上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立刻扑灭。”
控制舆论。
李氏擅长这个,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捂住所有不想被世人听见或看见的**。
李重山沉吟片刻,眉头紧锁,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李璟岱。
“‘智库’。小顷帮你弄的那个东西……是不是能最快速度锁定源头并进行清理?照烨的团队试过了,进不去核心权限层。”
“智库”。
一道闪电炸在颅顶,蓦地劈开李璟岱混沌的脑海。
纽约公寓里,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如星辰,少年兴奋发亮的眼睛,指尖敲击棋盘边缘的轻响,那些关于未来蓝图的低语……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理想国基建设计图,是挣脱一切束缚的起航点。
“智库”的“钥匙”,他们各执一半。
李璟岱的嘴唇干裂,他试图发声,喉咙里却只挤出嘶哑:“我……未经他同意,不能……也不一定能……”
“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没清醒?!”李重山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逼近一步,唾沫溅到李璟岱脸上,“什么时候了?!是救人要紧还是你那什么狗屁权限要紧?你自个儿不清楚他是被陷害的?还是要看着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彻底毁了他?”
毁了他。
那是在佛前万死难赎的罪。
李璟岱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腕上的束缚带勒得更深,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心脏在胸腔疯狂地撞击,带来一阵阵绞痛。
一边是唐晏顷的安全,一边是他们共同的底线和誓言。
他被两股力量撕扯,痛苦不堪。
唐天毓没有催促,只是静静注视他,那目光如唐晏顷一直想去攀登的阿尔卑斯雪峰一样极寒沉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良久,李璟岱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眼底最后那点挣扎熄灭。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空无一物。
“……好。”
他动了动被缚的手腕。
唐天毓对一直静立无声的女秘书招手。卞瑶上前,利落地解开丝绒束带。
血液回流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手腕上一圈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李璟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哑声说:“电脑。”
一台加密笔记本电脑很快被送到他面前。
开机,连接特定的卫星网络。
李璟岱的手指落在键盘上,冰冷,微微颤抖,不是犹豫,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猛窜出来的……不得不触碰新鲜事的兴奋。
在此之前,他没有主观去做过任何一件违背唐晏顷意愿的事。
家族他教会他,事无对错,只有利益才是最高价值。所有人都以为他很乖顺,但其实不是。
因为不会有人真的知道,唐晏顷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就是他李璟岱的利益代名词。
逆着彩色玻璃窗外的孤傲月光,输入一长串复杂指令,跳出一个极其简洁的黑□□面,只有一个输入框。
另一半密钥,也许就是……
他只停顿了一秒。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秒里,他的眼前闪过唐晏顷嘟着嘴说“没这样的道理”的任性模样,闪过唐晏顷谈及“理想国”时眼里流露的光芒。
对不起。阿晏。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然后,指尖敲下回车键。
界面变幻,猜中。无数数据流开始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冰冷的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瞳孔深处倒映着飞速滚动的代码和坐标。他不再看任何人,他好似天生就要这样做一台精密而冷漠的机器,不断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证明他在运转。
李重山和唐天毓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屏幕上那些他们无法完全理解的符号和地图上不断被标记又迅速灰暗下去的光点,眼神被惊异与凝重逐渐覆盖。
这个他们心中“小孩胡闹的东西”,正以一种可怕的高效和精确,吞噬着外网上关于L市街头那场“意外”的所有信息。
这是一场发生在数字世界的无声围剿,与唐晏顷当初提及的“放火、点灯”如出一辙。
只不过,“智库”被唐晏顷和吸纳的另外几位怪才搞得防御力大过攻击力,而L市的突进水准显然有待提高。
李璟岱全神贯注操纵权限,带领“智库”成员全面围绞,随时间推移,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冷汗。
除了他,就算有人窃取最高权限,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熟悉“智库”运行方式。
这是他们远征的秘密利器,更是一群怀抱梦想却处处受限的怪才们挣出枷锁拥抱梦想的唯一希冀。
如今,他亲手用它,来抹杀与唐晏顷有关的痕迹,违背他们最初赋予它的“自由”意义。
这种自我背弃的割裂感,混合着能保护唐晏顷的私心,将他整个人在理性与感性间反向拉扯。
拉扯力度太大,导致他产生生理不适,他的胃部痉挛着,喉头阵阵发紧,强行压下不适后,他竟无意识露出一个近乎癫狂扭曲的笑容来。
一分,一秒,在键盘敲击声中飞速地流淌。而窗外的天色,缓慢由漆黑过渡到灰蓝。
客厅里极其安静,只有李璟岱操作电脑的声音,以及李重山偶尔焦躁的踱步声。
唐天毓始终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面沉如水。
当东方天际终于透出第一缕微弱的晨光,李璟岱敲下最后一个指令。
屏幕上海潮般的数据流渐渐平息。
“控制住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后续的进程,‘智库’会自动进行。”
他合上电脑,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极度的精神透支和情绪消耗让他眼前发黑。他不得不用手撑额头,维持着不要一头栽下去。
唐天毓起身离座。
“辛苦了。”她的声音得到缓和,“我去准备一下,去警局。”
听到“警局”两个字,李璟岱挣扎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阿姨……我……我跟您一起去!”
他必须去。志同道合的伙伴会为他们守住后方阵地,他不能再在这里干等。他要知道唐晏顷怎么样了,他必须离他近一点!
唐天毓看着李璟岱。
客厅空寂,晨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眼下的乌青以及那双写满恳求的眼睛上。
“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几秒钟后,她做出从容的判断,“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休息?他怎么可能休息?
李璟岱还想再说什么,但唐天毓已转身,在秘书卞瑶和李重山的陪同下,快步离开了客厅。
他被独自留在一片空旷中。
那句“于事无补”,是唐天毓给他的最终判决。
他缓缓地滑下椅子,瘫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背靠着冷硬的椅腿,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