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短篇版） 第8章 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也就是在挑婚纱的前两天，曾泠玥参加了一场同学会。与其说是参加，倒不如说是旁观。

当时她是看着那个同学群突然多了很多消息，仔细看了看才知道是他们在聚会，地点就在离自己单位不远的地方她并不想去，但不知为何，双腿就像不听使唤似地走向了那里。她知道从布拉格回来一趟很不容易，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可能不会回来，但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去了。

她坐在那家酒楼附近的车站，低着头，悄悄打量着每一位过往的行人。可是过了几个小时，也没有见到那个身影。天气炎热，她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腿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也舍不得走。

当时她就坐在那里捶打着自己的双腿，一抬头瞥见一男一女手挽着手向她这边走过来，急忙又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她听见那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曾泠玥？”怔怔地起身，面前是两张她认识的脸，印象都挺深，一个是何扬的好朋友——何勇言，一个是她当初最羡慕的林湘。

“曾泠玥，同学会都散场了，你怎么才来啊？”林湘有些不解地问。

“我……刚好路过，等车呢。”

“在等何扬吧？”何勇言直接点破，弄得她很是狼狈。她没回答，只是假装不经意地看向一旁。只听何勇言继续说道：“他搬去布拉格了，今天是来不了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怪他吗？”何勇言接着问。

“我……”

“其实你们之间的好多事，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曾泠玥当年的猜测没有错，但也只对了一半。

何扬一开始是不喜欢她，但并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何扬自己也说不上来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为她的悲伤而难过，为她的喜悦而开心一整天？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时时见到她，却又不想看见她和别的男生在一起呢？他早已不记得了。他对她的感情可以说是喜欢，也可以说是爱，一种源自于保护欲的爱。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刚分班那天。在校门口，他见着她在父母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一时间他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父母外出读书的时候心里的酸楚。一种强烈的共鸣让他很想上去安慰安慰她。无奈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一张纸巾。一回头女生已经不见了。原以为只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到了教室后才发现。刚刚那个女生是他的同班同学。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最后一排，眸子里是无限的忧伤，从那时候起，他对这双眼睛充满了好奇。它如同一潭清幽的泉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故事。

班里很多人不喜欢那个女生，说她复杂阴暗。何扬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只是每每看见活动课的时候她会像离群的孤雁一样，朝着三五成群的同学投去羡慕的目光的时候，莫名的会有些心疼。

早操的时候他们并排站着，她从不主动开口向他说一句话。每一个阳光日暖的早晨里，他注视着那张并不是太好看的侧脸，明明近在咫尺，却恍如远在天边。偶尔有时他感到脖子上莫名的一阵灼热，才明白她也是在看他的，不由得会心一笑。不经意的一个对视会让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早操的时间很短，又好像很漫长。那些漫长时光里的无声对白，诉说着整个青春。

如果说一开始曾泠玥对何扬来说只是一个名字的话，那么她真正鲜活起来，应该是在和他成为了同桌之后。他也是在那时候才明白了同学们不喜欢她的原因——她得过抑郁症，人心的成见难以逾越，尽管曾泠玥很想要跟大家好好处，但无论她怎么做，大家还是觉得她是个异类，久而久之，便造就了她的沉默寡言。每每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或是当面为难曾泠玥的时候，何扬总是感慨，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在针对异类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创造力竟是那样的惊人。他想要了解她的过去，她也并不排斥他的愿望。她从一开始的沉默寡言渐渐变得活跃起来。看得出她很信任他。否则她不会告诉他这么多。何扬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然是无法切身体会这些感受的。他很想要帮助她摆脱那些痛苦的记忆，只能用自己所懂得那些道理去开导她，尽一切所能对她贴心。

如果说一开始对她好只是因为同情她，那么后来呢？也许那句话是对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朝夕相伴，他开始把对她好当做了一种习惯。他从小到大都是家里的宝、同学的焦点。因为年纪最小，大家都比较让着他，他也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可是是曾泠玥的出现让他开始学着去考虑别人，学着去照顾一个人，让他感到自己是个哥哥，让他感到自己一夜之间从男孩变成了男人。

只是何扬哪里又能想得到，他对她过多的关爱和保护于她而言反而是种伤害。过度的保护像是时时刻刻在提醒她，你是个可怜虫。并且还会使她受到嫉妒。与其说两人最后的决裂是王佳晴和吴玲玲搞的鬼，倒不如说是因为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导致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所以说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颗决裂的种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埋下了。

何扬真正喜欢上她，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无论在什么时候，曾泠玥总能陪她聊上两句。那种强烈的共鸣让她在他的心里成为了知己。但若是真的要问他为什么喜欢她，他真的说不上来，或许喜欢一个人本就不需要理由。

别看何扬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对曾泠玥，他已很是细腻。其实有多少次，他都很想向曾泠玥表露心迹，但毕竟青春期的男孩子自尊心强，曾泠玥成绩挺好的吧，但他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多少有点自卑。他也同曾泠玥一样的害怕，怕说出口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不让同学们开他俩的玩笑，其实也是怕曾泠玥会不高兴。他曾尝试着试探，想知道曾泠玥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曾泠玥藏得太深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哪怕是何扬在她面前和别的女生开一些比较过火的玩笑，她也无动于衷。

何扬也是若干年后才知道，原来曾泠玥漠不关心的样子，都是装的。

越是在意，越是装作无所谓。

但至于林湘，那的的确确是个误会。

那天下午，林湘凑在何扬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何扬，我喜欢何勇言，你可以帮我追他吗？具体的我们出去商量。”

何勇言是何扬最好的兄弟，大概没有人会比他们俩更了解对方了，何勇言知道何扬的心事，何扬自然也知道何勇言的心事。何勇言是喜欢林湘的，所以当何扬知道林湘也喜欢何勇言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迫不及待地就跟着林湘走出了教室。

楼梯间里，何扬和林湘详详细细地商量了关于表白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反正林湘和何勇言两个人都喜欢对方，在一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林湘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被何扬发现：“笑什么啊？”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啊？”

“嘁，我才不想谈恋爱呢。”何扬极其不自然地看向了别处。

“其实你是喜欢曾泠玥吧？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闭嘴吧你，什么看出来的，肯定是何勇言那个大嘴巴告诉你的。”何扬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忙背过身去。

“喜欢就去追啊，别磨磨唧唧的。”

“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喜欢我。”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呢？”

“可是每次我一看到她，就好像脑子里有个开关被人给关上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只好对她客客气气的，怕她不高兴，可是这个样子又显得不太亲近了……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不出口，你可以写嘛。”

“写？”

“对啊，把你想说的话全部写在一封信里给她。”

何扬的心情顿时澎湃起来，他想立刻提笔就写，却又感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何扬想要用正规的信纸，这样显得比较庄重，可是他没有，想随便找两张作业纸，又觉得这个样子太草率了。他突然想起曾泠玥那儿有很多好看的信纸。

“能给我两张吗？我想写信。”晚上何扬趁着曾泠玥的信纸掉出来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曾泠玥抽出两张递给了他：“写情书？”

“我怎么可能写情书呢？”何扬心虚地别过脸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想：“这都让你看出来了，但我用你的信纸给你写信，你肯定想不到。”

心里藏了很久的一些话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他提笔就写，一口气写下了四五行，也就是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曾泠玥想要偷看，迅速把字挡得严严实实，见她缩回去的样子，何扬莫名觉得有些可爱，忍不住地偷笑，没有发现曾泠玥眼里的落寞。

那天晚上信是没写完，何扬后来把两张纸压在他的枕头底下，压得平平整整。

那天晚上过后何扬发现曾泠玥开始有点回避他了，他以为就是因为他没有给她看信所以她生气了，但信他一直没有写完。他依旧每天和她唠嗑，她也只是默默听着，不作回应。

直到有一天，她突发高烧，离开了学校。那天，他看着她被带走时痛苦的模样，心疼无比，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在学校的那几天，他做什么都没兴致，偶尔听到什么好玩的事，兴冲冲地想要和她一起分享的时候，一扭头才想起来她不在了，笑容僵在脸上。那几天，他都没怎么笑过。而这一切，都被王佳晴看在眼里。

后来曾泠玥回来了，却依旧那么沉默。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来到她的面前，想要问问她究竟是为什么。

“何扬，你就是对我太好了，好到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总有一天，我会心安理得。”

“干嘛说这些呀？”何扬有些不解。

“也许哪天，你对我不那么好了，或者你对别人好过对我，也许我就会受不了，会嫉妒，会抓狂。”

“不会的。”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一直一直保护你，直到永远。

后面这句话，何扬没有说出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你不是那种人”。

“那你这么说，是想让我离开你吗？好，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在那个时候，何扬其实特别想趁这个机会告诉她，可惜那四个字死死地憋在心底，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来，他只好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揉揉她的脑袋：“好啦，别想那么多了。”

在他十六岁的某个夜晚里，她偷偷地吻了他。待她离开之后，他才抬起头来，连眼角都泛滥着笑意：“笨，这么明显的装睡都看不出来。”

藏在暗处的王佳晴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也丝毫不肯松开。

之后的日子里，何扬和曾泠玥的感情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连何勇言都看不下去了，成天催着何扬表白。

“算了吧，其实我不想谈恋爱。”

“死一边儿去吧，”何勇言推了他一把，“不想谈恋爱还要喜欢别人？”

“我觉得现在这种关系就挺好的，不需要改变什么。”

“扭扭捏捏不像样！万一她也喜欢你呢？没准儿她就是在等你跟她表白呢！”

也许是觉得何勇言说得有道理，也许是何扬自己也压抑不了了。几天后，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表白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已经迟了。

她有男朋友了。

当何扬看见那条“官宣”的说说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有关曾泠玥的记忆。她之前怎么没提起过她有喜欢的人或者有喜欢她的人？她怎么突然就有男朋友了？还是说她一直都有男朋友只是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那天晚上，何扬生平第一次喝醉了，他扑在何勇言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那一晚，他一直嚷嚷着一句话：“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你要不去问问她吧，”何扬酒醒了之后，就听见何勇言这么说。

“还有什么好问的？”何扬揉着太阳穴，“这已经很清楚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上学的时候何扬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心底的失落又加深了一分，却还是拼命地做出开心的样子。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那么冲动，否则该闹得多尴尬。但也是在那个时候吧，他终于决定要放弃了，做朋友也挺好的，就这样吧。

可偏偏就有人，连朋友都不想让他们做。

班里总有那么一些人，有事没事地嚼着舌根，说他们俩关系不正常,说曾泠玥是潘金莲。

而谁也不知道王佳晴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从曾泠玥最好的朋友那里套出了话。

“何扬，曾泠玥喜欢你，真的。”王佳晴故作善良地眨着眼睛，懂事的面具下藏着的，是一颗丑陋无比的心，被嫉妒团团围绕着，弄得乌烟瘴气。“她自己都承认了不信你自己去问她。”

“绝对不可能，她都有男朋友了。”何扬无奈地笑了笑。

“你就问问她呗，结了婚都可以离婚。”王佳晴微笑起来，“何况就一个小男友。”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知道。”何扬赶走了王佳晴，但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真的喜欢我吗？我该怎么问她呢？她那个男朋友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何扬相信曾泠玥不是那种脚踏两条船把他当备胎的人，所以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曾泠玥说喜欢他，那就说明她男朋友这件事情另有隐情，他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如果曾泠玥拒绝了他，他也甘愿祝她幸福。

何扬并未察觉到，王佳晴离开的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险的笑。她也早就打算好了，不管曾泠玥怎么答复，她都可以把曾泠玥喜欢何扬的事情抖出去，没准儿曾泠玥还会以为是何扬说出去的。

曾泠玥的回答，是“我喜欢过你”。

“我喜欢你”中间加上一个“过”字，却是天差地别。“喜欢过”代表着什么？就是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可是她又何曾表露过一丝一毫呢？

他渐渐地有些失望了，他发现他是真的不大猜得透她的心思，所以也不想再猜下去了，他是真的累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完全将她抛诸脑后了。

班里关于曾泠玥的传言比比皆是，各色的谣言，把曾泠玥描绘得不成样子。可是他还能做什么？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堵那些人的嘴，他知道，如果他还像以前一样成天和她在一块儿，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况且她不是还有个男朋友吗？万一他误会了，伤害的可能是三个人。

疏远不一定是因为讨厌，也许是太喜欢。

那段时间里何扬看起来对曾泠玥很冷淡，但其实她的一举一动何扬都看在眼里，他也很想再像以前一样跟她好好说说话，可是每当他看见她眼底的忧郁，知道那其中有几笔色彩还是自己添上去的，顿时又没了底气。

后来有一个周末，何勇言陪林湘逛街的时候无意撞见了曾泠玥和林南旭，林湘认出林南旭就是曾泠玥空间发过的那张照片上的男生，但总觉得他们之间客气得有点过分了，不太像是情侣。

“你是说他们是假情侣？”何勇言有点不敢相信。

“我的第六感向来准。”

“行。”何勇言立马掏出手机，林湘不解地看着他，问：“你干嘛？”

“这么大的发现我不得跟何扬说一声吗？”

何扬接到电话后的语气却很是平静：“是不是真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你确定？”

“我确定。”嘴上说着确定，事实上还是迟疑了一下，“每一次有了希望，过后就是失望，我真的累了。”言毕，何扬挂断了电话，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去找曾泠玥问清楚的冲动。他们真的已经太久没有沟通了，确实需要好好聊一聊了。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该怎么去面对曾泠玥。可惜到了曾泠玥面前，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装出了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听到的，也是冷冰冰的回答：“当然是真的”。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跨过明暗分界线，独留他一人，在破碎的黑暗里独自惆怅。

他其实很想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他还想像以前一样，他不想闹得不欢而散。可是，他没有。倔强的自尊，不允许他再向前一步。

两天后某个并不起眼的时间点，王佳晴领着哭哭啼啼的吴玲玲来到何扬跟前，把正在看小说的何扬搞得不知所措。

“何扬，你说那曾泠玥是不是有病？”没等何扬开口，王佳晴先气不打一处来地怒吼，“你看看她干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其间吴玲玲一直委屈巴巴地拉扯着王佳晴的衣服，被她更为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拉着我干嘛？她敢做，我们还不敢说吗？”

好一副替闺蜜打抱不平的画面。

何扬发现曾泠玥这会儿刚好不在，她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他收起小说，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何扬，你必须要离曾泠玥远一点儿，这女的太恶毒了！”

眼前王佳晴的样子让何扬不免有些厌恶，他稍稍皱了皱眉，问：“到底怎么了？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

“昨天晚上她来找我们两个，让我们离你远一点，我们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就动手，直接就把吴玲玲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何扬仍旧紧锁着眉头，说实话他心里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槽点太多了。第一，他平时和王佳晴、吴玲玲又没多熟，曾泠玥凭什么警告她们？第二，曾泠玥一个九十斤都不到的人打她王佳晴一个一百三十多斤的人能有胜算？第三，她们两个，会打不过曾泠玥一个？

王佳晴看何扬有所怀疑，急忙又补充道：“不信你问吴玲玲，不信你问班长。”

何扬看向吴玲玲，吴玲玲刻意回避着何扬的目光，怯生生地说：“我怕被打。”

有些人天生就是做演员的料，何扬本来就是个老好人，心软，就算是不相信王佳晴，也会被吴玲玲的眼泪所迷惑。好在何扬一直陪在曾泠玥身边，她的为人他清楚，她平时连大声说话都没怎么有过，怎么会打人？

“我作证，我亲眼看见她推的。”班长恰好经过，冷不丁的补充了这么一句。

一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在大家眼中三观正得可怕，因此最有威信。而班长，就是大家眼中那个三观最正、最有威信的人，在大家眼中，班长嘴里没有一句假话。何扬开始有些动摇了，都说三人成虎，一两个人说，何扬可以坚决不信，但说的人越来越多，连从不撒谎的班长都站出来了，他能不动摇吗？

“曾泠玥那个人，本来就有病。”班长继续说着，“她有抑郁症，大家都知道。”

“你们别说了，”何扬听不下去了，“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肯定是我经常冷落她，把她逼急了，她才会不受控制。对，她肯定是真的急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何扬你怎么还在替她说话？好，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事儿我还是找老师解决吧。”王佳晴说完作势要拉吴玲玲走，被何扬叫住：

“别跟老师说行吗？”

“何扬，我们也是为你好，才来提醒你。”王佳晴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总之，不告诉老师也行，但你一定要跟她绝交，不然她一定会害更多的人的。”

“非要闹到绝交这么大吗？”

“反正全班九成以上的人都跟她划清界限了，多你一个也无所谓吧。”

“可是……”

“班长，你说，故意伤人，校规会怎么处理啊？”王佳晴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会被开除吗？”

何扬后背一凉。他算是看出来了，不管曾泠玥有没有做过，这些人都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除非他先答应王佳晴的条件。

那天晚上的决裂，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记忆中最后的一部分。

“既然都已经今天这样了，那还不如互相放过。”

曾玥玥，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何扬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始终没有答案。

他没有回教室，而是朝着操场的方向去了。一路上他的脑子里全是曾泠玥，从刚认识的时候，到熟起来了之后，再到两个人渐行渐远，一幕幕、一帧帧，所有的记忆全部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大雨下起来了，冰凉的雨水冲刷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耳畔又响起了方才曾泠玥撕心裂肺的哭喊，心痛的感觉愈加强烈起来，他愈加相信她是无辜的。他猛地停住脚步，掉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狂奔起来。他要回去找她，他要告诉她，他相信她，他要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再也不分开了。

可是，太迟了。

在他背后响起的那个声音，那个他用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那个心和骨头一起碎掉的声音，在往后的每个深夜里，占据他的记忆，疯狂地啃噬他的每一块骨骼，连同心脏，嚼得粉碎，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何扬愣愣地回头，胸腔里跳动的器官好像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无底的黑洞，却疼到无法呼吸。何扬憋红了双眼，他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撕心裂肺地咆哮，只是朝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明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何扬却感觉好像要用尽一生才能走完。她的鲜血不断涌出来，又不断被雨水冲刷干净。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没有看热闹的人，没有叫救护车的人，也没有报警的人，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直到救护车来将她带走的那一刻，何扬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不是噩梦，这是真的！从小到大，在家人的庇护下，他都没有害怕过，可这一刻，他却感到如此害怕！他多害怕永远失去她啊！何扬哭着央求着想要上救护车，被前来驱散围观学生的主任和保安厉声呵斥着、架着回教室。长这么大，他没怎么哭过，更何况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这是第一次，好像一辈子所有的眼泪都要用在这里了。他挣扎着，企图能够追过去，可越来越多的人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令他不能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救护车在他面前开走。

事情闹大了，警察后来也来了，楼梯间的监控被还原，包括吴玲玲自己想推曾泠玥反摔下楼梯的那一段。何扬苦笑着，下一秒，他发了疯似地推开那几个警察，冲出监控室，向着校门外狂奔而去。身后追赶着的所有人的喊声都被隐没在雨声里，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着，终于甩开了那些追着他的人，汽车飞奔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几乎弄湿了他半边身体，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直往他脖子里灌，泪水和着雨水，划过他的脸颊，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身体像是有了惯性似的，脚下的动作停不下来，只是朝着医院不断地狂奔。

医院里，何扬发现曾泠玥好多家人都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没脸再上前一步。他看见曾泠玥的外婆在那里泣不成声，看见曾泠玥的其他亲戚在打电话催她的表哥表姐快点回来，想必情况一定很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所以他又怎么忍心再出现，去反复提醒他们的痛？

何扬咬咬牙，还是选择了离开，但他没有回学校，没人知道他在哪。学校很快通知了他家里人，家里的人也很快来找他了，仍旧没有结果，最后连公安都开始一起找他。

人间蒸发了两天后，何扬出现在了医院里，他躲在某个角落里，看见曾泠玥的表姐出了病房，才偷偷地溜了进去。

那时病房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他呆呆地看着她靠着呼吸罩艰难地维持着生命，不忍又落下泪来。平时她身体不好，脸色本就苍白，如今更是白得可怕，才两天的时间就已经瘦了一大圈。何扬在她床前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却发现面前这张脸同记忆中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怎么也重合不起来。他好像突然忘记了，曾泠玥长什么样子的？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悔恨、痛苦冲上他的心头，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何扬握起曾泠玥冰凉的右手，轻轻打开她的手掌，用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里写下了三个字：

活下去。

哪怕你醒来后再也不愿意见我，哪怕你会憎恨我一辈子，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你才有可能幸福。

“你是何扬？”身后响起一个女声，冷冷的。

何扬回头，看见曾泠玥的表姐面无表情地朝着自己一步步逼近，房间里的气氛沉得可怕。

“这两天你们学校还有你家长找你都找疯了，你还有闲心呆在这儿？”

“我只想来看看她。”何扬抹去眼泪。

“请问，”表姐冷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看她？”

他低下头去，不敢看表姐的眼睛。

“我之前就经常听她说起你，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何扬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我也很喜欢她。”

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表姐听见了，她轻蔑地一笑：“你凭什么说你喜欢她？何大少爷，人人都说你只是拿曾泠玥寻开心，开心够了就把她一脚踹了，你凭什么说你喜欢她？”

“他们瞎说……”何扬一听气就上来了，这群人，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已经靠自己的嘴毁了曾泠玥，现在还在不嫌事大地造谣，不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表姐打断了。

“原来你也知道，他们瞎说啊，”表姐的表情复杂得令他看不出情绪，“你和曾泠玥关系也挺好的吧，就算不是男女朋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最基本的信任难道就不该有吗？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都不愿意相信她？”

“我……”

“其实也不能怪你什么，”她摆摆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毕竟有一句话叫做‘三人成虎’，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一两个人说她不对，可能不是她的错，但所有人都说她不对，就是她的错。我也明白，你们班的人都不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抑郁症，毕竟在这个年纪得这个病确实显得很异类。你从众也正常，毕竟你和那些人一样并不了解她，她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何扬不说话，只是默默淌着眼泪。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成熟，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幼稚得可怕。

“行了，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表姐打破沉默。

“我想陪她多待一会儿。”

“趁曾泠玥她妈还没回来，你赶紧走，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一会儿她来了看见你会不会骂你。”表姐急了，开始把何扬死命地朝门外拽。

“姐姐！”何扬已经被推出了门外，眼泪又夺眶而出。

“我希望你永远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你的出现只是在揭她的伤疤！好了，你赶快回学校吧！”言毕，表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贴在门上的小纸片随之上下扑棱了好几下，终于归于平静，走廊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在背后那些看热闹的脸上，夹杂着窃窃私语的八卦声，让他难受得就要喘不过气。

从那天起，何扬再也没有见过曾泠玥，就连她要转学的时候，她的东西都是她家里的人来帮忙收的。那时他已经不是她的同桌了。在曾泠玥母亲收书的时候，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始终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记忆中，曾泠玥的笑脸在那天医院碎了一地的无影灯光下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叹息。

在某个大雨瓢泼的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何扬被手机短信的振动闹起，“发件人：曾玥玥”让他的心小小地抽搐了一下。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曾泠玥表姐的话在他脑子里无疑是下了一个禁令。他愣愣地看着那句“我很想你”，眼角不由得渗出泪来，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末了，他放下手机，口中喃喃道：“我也很想你。”

何扬最终狠下心来拉黑了曾泠玥的所有联系方式，屏蔽了曾泠玥的动态，也不让曾泠玥看他的动态。后来□□、微信的好友列表里再也找不到曾泠玥，只有手机通讯录里，那个名为“曾玥玥”的联系人连同她的信息永久地沉睡着。

我拉黑了你，怕你跟我联系，我会彻底失去理智；我屏蔽了你的动态，怕日后看见你说在新学校过得不好，我只能心痛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让你看我的动态，怕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和你记忆中不一样的人。

之后有一个叫林南旭的男生来找他，告诉了他所有事情的真相，何扬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曾泠玥还有那么多的难言之隐。可惜当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曾泠玥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而林南旭也坚决不肯告诉他任何曾泠玥的近况，曾泠玥这个人在何扬的世界里就像是被蒸发掉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何扬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用功读书的，男生成熟起来往往只在一夜之间。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成天嬉皮笑脸的何扬了，他变得稳重，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做题和背书上，这样他才没有时间去想曾泠玥。但同时他也是希望，能和曾泠玥去同一所大学，他还欠她一个道歉。

他拒绝再与王佳晴、吴玲玲等人有任何来往，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敬而远之，身边也只剩下了何勇言一个朋友。原来时间是由筛选功能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人会离开你的，因为成长本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越长大，越孤单，但留下来的，才是最真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被多少人误解，他们都会一如既往地陪在你身边。

在高三那一年，何扬的成绩突飞猛进。大家都以为，何扬一定能上一所心仪的大学，无奈造化弄人，前几次模拟考都名列前茅的何扬，偏偏高考发挥失常，滑到了班上二十多名。那个夏天，沉默在满地撕碎的试卷里，如同一张老照片，蜷缩在记忆深处，令人不忍触碰。

“所以当时何扬不是不想来找你，是不敢来找你。他怕你看见他会想起那些事儿来，所以离开你，对你而言也是一种保护。”

曾泠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满眼通红。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再来找你，”何勇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下去，“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他不知托了多少人去一中打听你的去处。可是谁知道一中居然有个女生和你同名同姓，所有人都把她当成是你，所以他们告诉何扬，你去了上海。何扬当时的高考成绩，在上海就只能上个二本，但明明他在其他地方是可以上重本的，他又死活不肯复读，为了这个他和他家里人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终他好不容易去了上海，可是大学四年，却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你。”

“因为我去了北京，”曾泠玥哽咽了，“我也想过去找他，可是我一想到，他那么讨厌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她也曾在大学四年里偷偷托人打听何扬的消息，可是，根本没有一个答案，何扬，就像是青春里的一抹阳光，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天里，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人说他复读了，有人说他没考上，打工去了，有人说他也在北京。一开始她还有些许期待，期待他会来找她。可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偏偏就是遇不到他。手机里的“何扬扬”早就已经被她亲手删除，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永远没有再出现过。

谁说她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谈恋爱，不是因为他呢？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两个人，互相喜欢，互相忘不掉，却又没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