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账的胥吏终于在天黑透前离开了。
铺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目光,却隔不断那无形的压力。白日里的喧嚣散去,留下满室狼藉与死寂。货架被翻得凌乱,账册堆在桌上,萧条而屈辱。
柳飘飘独自站在空荡的店堂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云雀和几个伙计被她强行遣回家中,此刻,只剩下她一人,面对着这残局。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白日里强撑的镇定寸寸碎裂,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
笃,笃笃。
节奏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柳飘飘心猛地一缩。这么晚了,会是谁?顾清源?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低声问:“谁?”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穿透门板,敲在她的心弦上。
“是孤。”
萧景玄。
柳飘飘握着门栓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他来做什么?来看她如何狼狈?还是来宣告他无处不在的掌控?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猛地拉开门栓,打开了门。
夜风裹着凉意卷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门外,萧景玄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形挺拔料峭,面容在檐下灯笼微弱的光里,显得愈发深邃冷峻。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像带着钩子,一寸寸刮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扫过她微红的眼角,最后落在她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上。
柳飘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所有伪装,直抵内里。她下意识想后退,脚却像钉在原地。
“殿下深夜莅临,有何指教?”她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和冷硬。
萧景玄并未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店内的一片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就你一人?”他问,声音比夜风更凉。
“不劳殿下费心。”柳飘飘侧身,想挡住他的视线,姿态戒备。
他却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
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冷松的气息,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此刻却让她心慌意乱。
“指教?”他重复着她的话,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嘲弄,“孤若说,是来看你如何收拾这烂摊子,你可信?”
柳飘飘心头火起,仰头直视他,眼底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殿下看到了?满意了?还是说,这一切本就在殿下预料之中?甚至……是殿下乐见其成?”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尖锐而直接。
萧景玄眸色一沉,眼底翻涌起暗色。他猛地伸手,并非碰她,而是撑在了她耳侧的门框上,将她困在他与门板之间的一方狭小空间里。
男性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柳飘飘呼吸一窒,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她被迫与他对视,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无措。
“柳飘飘,”他低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在你心里,孤便是如此不堪?”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战栗。
柳飘飘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她想推开他,手却软得没有力气。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难道不是吗?”她强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殿下手段通天,翻云覆雨。区区一个锦鲤阁,是生是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今日这出戏,难道不是殿下给飘飘的警告?”
“警告?”萧景玄重复,目光锁住她微微颤抖的唇瓣,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若孤要警告你,何须如此麻烦?”
他另一只手抬起,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拂过她散落颊边的一缕发丝,指尖带起的微风,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孤若真想逼你,”他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致命的蛊惑,“会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你无处可逃,只能回到孤身边。”
柳飘飘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充满羞耻与悸动的记忆匣子。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夜晚,那些隔着屏风传来的、他批阅奏折的沉稳呼吸声,那些她曾经无比眷恋、如今却唯恐避之不及的亲近……
“你……无耻!”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喘息,猛地抬手想要推开他。
手腕却被他精准地攥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又不会弄疼她。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有电流窜过,让她一阵酥麻。
“无耻?”萧景玄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势在必得,“飘飘,是你先来招惹孤的。五年,你以为一句退婚,便能将一切抹去?”
他凝视着她因愤怒和羞窘而染上绯红的脸颊,看着她眼底那抹不屈的倔强,心底某种压抑已久的、黑暗的占有欲,几乎要破笼而出。
“孤给过你机会。”他指腹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感受着那脆弱的脉搏在他指尖下疯狂跳动,“是你自己,又游了回来。”
柳飘飘被他话语里的暗示和此刻暧昧危险的姿势逼得几乎窒息。她用力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
“放开我!”她咬牙,眼底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萧景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交织翻涌。
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却并未后退,依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账目的事,不必担心。”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控从未发生,“李珩既开了口,内务府那边,自有分寸。”
柳飘飘一怔,猛地抬头看他。
他……是在帮她?以这种曲折的方式?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
萧景玄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是不愿见她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是不满旁人动了他圈定范围内的人?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柳飘飘?
“记住孤的话,”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用指节极其轻微地蹭过她微凉的脸颊,动作快得仿佛错觉,“安分经营你的锦鲤阁。别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也别再……试图脱离孤的视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柳飘飘僵立在门口,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仿佛脱力般,缓缓靠在门框上。
脸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残留着灼热的触感。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他身上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她抬手,用力擦过脸颊,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份心悸与……混乱。
柳飘飘闭上眼,将脸埋入冰冷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