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尚未散尽,退婚的消息却已像乘了风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满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雅间里,低语声混着茶香袅袅升起。
“听说了吗?柳家那位…竟真把婚给退了。”
“为了个游方道士的卦言?这理由,未免太过儿戏。”
“怕是心冷了罢…五年光景,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嘘…慎言。”
议论声中,有惊诧,有不解,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唏嘘。然而,未等这桩谈资彻底发酵,柳飘飘便用另一种方式,再次占据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退婚后的第三日,西市最繁华的街口,一家名为“锦鲤阁”的铺子,在不算喧闹的爆竹声中开了张。
铺面不算太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门楣上悬着一对琉璃灯,灯罩上绘着的锦鲤形态灵动,鳞片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彩光。店内陈设简洁,多宝格上摆着的并非寻常金银玉器,而是一件件设计别致、多以锦鲤为纹样的首饰。钗环、玉佩、手串、璎珞…材质不算顶名贵,却样样精巧,透着几分灵动趣致。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件饰品旁都附着一张小笺,上面用工楷写着诸如“经阁主诚心祝祷,可招良缘”、“锦鲤傍身,财运亨通”等字样。
开光?锦鲤?
这新鲜又带着几分诙谐的噱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柳飘飘就站在店门前,穿着一身不算扎眼却裁剪极好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斗篷。她未施脂粉,面色却比前几日红润许多,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从容地迎接着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柳…柳小姐,您这铺子,倒是别致。”一位相熟的夫人带着丫鬟走来,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柳飘飘微微侧身,引她入内,声音温和:“李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图个吉利彩头。”她拿起一支点翠的小鱼簪,那鱼尾处缀着细小的米珠,轻轻一晃,便漾开点点莹光,“夫人看看这个?寓意年年有余,家宅安宁。”
那夫人接过,在手中细看,眼底露出几分真实的喜爱。铺子里的氛围,因这寻常的买卖对话,渐渐活络起来。
与此同时,锦鲤阁对面的茶楼二层,一间临街的雅座内。
萧景玄临窗而坐,面前的白玉茶盏中,茶汤已没了热气。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那间热闹起来的铺子上,看着那道藕荷色的身影穿梭其间,姿态从容,应对得体。
侍立在侧的暗卫低声道:“殿下,查明了。柳姑娘三日前,将您历年所赠之物,于西市口当众发卖,所得银钱…悉数捐与了城南善堂。”
萧景玄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那些他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物件,此刻却突兀地在脑海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她捧着某个盒子时亮晶晶的眼眸,或是系上某条丝绦时羞怯的笑意。
他沉默着,将凉透的茶盏轻轻放回桌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暗卫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前日晚间,柳姑娘包下了南风馆的听雪轩,点了十位清倌人…听了一夜的曲。”
雅间内一片死寂。窗外街市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萧景玄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眸色沉了沉,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他未置一词,目光重新投向对面。恰见柳飘飘正与一位带着孩童的妇人说话,俯身将一枚小小的锦鲤平安锁放入那孩童手中,眉眼弯起,笑容温和真切。
那笑容,与他记忆中五年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十个?”他低声重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暗卫垂首,不敢接话。
恰在此时,楼下街道传来清晰的议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柳大小姐这魄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听说放话要做大燕第一女富商呢!”
“何止!还说要招赘十个…嘿嘿,貌比潘安的郎君!”
“嚯!那可比困在东宫自在多了!”
议论声飘入雅间,字字清晰。
萧景玄端坐的身形未有丝毫晃动,只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室内光线下流泻出暗沉的光泽。
“回宫。”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转身下楼,步履沉稳,背影挺直如松,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随行的侍卫皆屏息凝神,不敢靠近。
锦鲤阁内,柳飘飘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云雀递上一杯温热的蜜水,小声嘟囔:“小姐,您何必亲自在此操持?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柳飘飘接过杯盏,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她抬眼,环顾这间属于自己的小小铺面,眼底有光轻轻闪烁。“累些无妨,”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重要的是,我们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走到柜台后,那里放着一本崭新的账册。她翻开,拿起一旁的细毫笔,蘸了墨,开始记录今日的进出。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了旧日的车辙与足迹。
锦鲤阁内,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木与香料混合的气息。
新的日子,琐碎而忙碌,却也无比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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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书房。
烛火通明,将萧景玄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边关军饷调度的奏折,朱笔却迟迟未落。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日里的画面。她站在铺子里的样子,她与客人交谈时的笑容,她低头拨弄算盘时专注的眉眼……以及,那些关于“十个郎君”的刺耳议论。
他闭上眼,指腹用力按了按眉心。
五年。
他早已习惯了她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像书房窗外那株年年绽放的海棠,安静,理所当然。他忙于朝务,忙于权衡,忙于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分给她的心神,寥寥无几。
他以为她始终会在那里。
直到她跪在雪地里,用最平静的语气,斩断了那根他以为坚韧无比的牵连。
“不堪久等…”
他睁开眼,眸色深沉如夜。是因为他让她等得太久了吗?等得…终于耗尽了所有热情与期待?
他想起去年上元节,她似乎确实说过有事寻他。可他当时正与工部商议河堤修缮的款项,焦头烂额,只随口应了一声。后来…后来便忘了。
她等了多久?在那寒冷的夜里。
心头某处,像是被细小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而滞涩的闷痛。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总是追逐着他身影的姑娘,会如此决绝地转身,走向一个他全然陌生的方向,并且…似乎走得很好。
“锦鲤阁…”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或许,他从未真正认识过柳飘飘。
那个需要他庇护、等待他垂怜的未婚妻,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而如今这个冷静、果决、甚至带着几分市井精明的柳掌柜,才是真实的她。
殿外传来更鼓声,悠长而冰冷。
萧景玄重新拿起朱笔,蘸饱了墨,在奏折上落下批复。字迹依旧沉稳有力,一如他此刻的面容,平静无波。
只是那烛火跳跃下,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