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能坐到当朝宰相的位置,必然是有狠辣的眼光和果敢的性格。他当年肯出手把谢疏从掖庭捞出来,自然是做足了物尽其用的打算。
只要在突厥谋反之前把起居注交出来就行。
谢疏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自然应该应下,以此来报答长孙大人的救命之恩。”
长孙无忌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需要你帮我关注吴王李恪的行动。”
今晚上见面怎么全是超纲题?这完全不是谢疏所能做到的。
长孙无忌坐在高高的宰相之位上太久了,自然有无数的人愿意去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荣华富贵,香槟美人,衣锦还乡,这是多少人终生追求的事物。
可惜谢疏没有这样的知恩图报的热心肠,她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录事,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监视吴王的权力?
何况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前二十年如同一帘幽梦,如今梦醒之时,哪里再敢奢求呢?
“不要和我说你做不到。”长孙无忌蓦然睁眼,已然从蒲草垫子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身影里的谢疏。
他已经年过五旬,脸上爬满了皱纹,走起路来却步履平稳,脚下生风。
沉香的味道再次靠近了谢疏,谢疏皱着眉,看着长孙无忌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
他不苟言笑:“和之前一样,每月中旬中浣慈恩寺观音殿见面,我要听到你的所作所为。”
语毕,他抬着脚从谢疏身边走过去,包道守自然地跟上。
只是快要临近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论是关山月还是谢疏,满弓刀都不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待到长孙无忌远去,僧人们习以为常地鱼贯而入。小沙弥捡起地上的那个蓝布包着的药丸,双手合十:“施主切莫忘记草药。”
谢疏把蓝布包裹好,不以为意地放进袖袋里。
长孙无忌对于谢疏从未信任,既然如此,谢疏也不必每次见面都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走狗的姿态。
何况这毒到底下在了哪里呢?长孙无忌舍不得谢疏这么快死掉,毕竟自己还要起用谢疏。谢疏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想,但是还不敢完全确认。
她踏着月光回到自己的坊市里,走过南曲,只看到自己的房子竟然还亮着灯。
满琦还没有睡吗?难道是挑灯夜读?
推开门,只见得屋舍整洁,碗筷被码的整整齐齐。地上明显是有人洒扫过了,卧房里更是一尘不染,书架上杂乱无章的书都被人给重新摆放了,还被仔细分类。
“咦?你回来了?”满琦正披着衣服,抱着一本志怪小说靠在榻边。
他看到谢疏站在卧房门口,立即往厨房走去。
“你做什么去?”谢疏吃惊地问道。
难不成大半夜还要吃夜宵?满琦已经把自己的家里摸得这么透彻了吗?自己那一堆无处安放的邻居送过来的鸡蛋,还有根本揭不开锅的米缸。
满琦撸起袖子,冲她少年气地笑道:“外面露水重吧?幸亏我给你烧了热水,等会可以直接沐浴。”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木锅盖,谢疏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衣袖上竟然沾了些许锅灰。雾气腾腾,铺满了整个厨房,谢疏被包裹在其中家的雾气之中,感到格外地温暖。
原来家里有人是如此温暖。那个人会在更深露重归家的时候对你嘘寒问暖,还会给你准备好热水澡,家里也会因为有人的气息而变得得整整齐齐。
在这种短暂的幸福之中,她又恍然生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满琦这样做是为了谁呢?
大概是那个不可言说的名字,关山月。
“满录事不必做到这种地步,我不是她。”谢疏最终还是冷冰冰地说出了这句打破温暖雾气的话,厨房里的雾气似乎有些消散了,窗外的寒气也顺着风呼啦呼啦往里进。
满琦提着水桶出来,显然没有被这句话给打击到,反而回她:“我知道。斯人已逝,我自然应该往前看。”
他观察着谢疏的神色,似乎同往常不同。平日里的谢疏纵使面无表情,也不会眼神失焦,怎么去慈恩寺祈福一趟,还看起来失魂落魄了?
他放下水桶,把手在腰间的靛蓝色围裙擦了擦灶台的锅灰,倏然捧起谢疏的脸。对面的人显然大惊失色,没想到满琦的举动如此乖张,恼怒地拍了拍他的手,想要挣扎开来。
“我知道你不是她。”满琦凑近她的脸,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你就是她。
“我这十年间一直在战场厮杀,从未对她有过挂怀。最初心里只有功名,因为我希望也能凭借赫赫战功去迎娶她。”
十年间出生入死,光阴之间从未停止过四年。但是等我真的立下所谓的战功,你却已然归去。
“我过去对她一直痴心妄想,也不愿意再去和别人有所谓的双宿双飞。但是现在我已经遇到了你,不论你的心中过去是否有过刻骨铭心的人,我都会试着去占据那个人的位置。”
痴心妄想这样的念头从未停止,我也从来没有把目光投向所谓的新人。也许这十年间你已经遇到了别的人,如此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
“所以让我和你试一试吧。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拒绝我,我满琦绝对不会以公报私。”
我愿意和你从头开始,你的心的去留终究随你。
这些话如此深情,但是长孙无忌的威胁又一次在谢疏的耳边回响:“不论是关山月还是谢疏,满琦都不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我明白。”谢疏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下定了所谓的决心。
“但是我没有和你门当户对,恐怕满录事的愿望要落空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想要把话语说得更决绝。
她狠狠地把满琦的手拍开,厉声道:“满录事以为自己鲜衣怒马就能迎娶一个女人,那我显然不是你的迎娶范围。”
“我谢疏从始至终,从对满录事只有——”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满琦一把抱在怀里。
谢疏的脸被压在他的衣襟之上,她闻到了好闻的瑞脑香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与自己这间破败的寒舍格格不入,那是属于金枝玉叶的贵人的香。
满琦轻轻地抚着她的脊椎,像捏小猫的后颈一样亲昵地安抚她。没有任何言语,这样温和的动作却足以让人心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疏第一次与满琦如此之近,近得好像能够听到满琦的心跳,如此地矫健有力。满琦衣襟上的纹路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她甚至能看清衣服上的绒毛。
“没关系,我知道。”满琦很温和地在她耳边说道,“一路踩着露水回来,祈福也十分疲惫,不如好好休息一番再给我回答。”
就这一刻吧,醒过来不认账就好了。
什么长孙无忌,什么起居注,什么突厥都化为灰烬,在谢疏的脑子里统统不存在。
十年间的紧绷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
满琦显然也感受到了,他只是亲昵地把头在谢疏的鬓间蹭了蹭。有一些话纵使不需要言说,心意相通之人自然也会明白其中的含义。
*
谢疏沐浴之后显然神色恢复了正常,沐浴后的脸色有些红润,让她平日苍白的脸在这一刻都显得有了些许气色。
屋子里只有一张榻,自然是留给满琦。
谢疏十分自觉地打一个地铺,准备躺下。她甚至在心里想了很多说辞,以此来应对满琦主动打地铺的说辞。
哪里知道满琦直接爽快地应下:“我睡榻?当然可以,你要不要加一床被子?”
“家贫,只有一床厚被子。”谢疏把厚被子放到榻上去。
“不如你来榻上和我睡?”满琦一本正经说着,还正色地拍了拍榻边,“本人正人君子,绝对不会随意占你的便宜。”
谢疏钻进被子里:“正人君子可不会和我共处一室,灭灯。”
灯被人吹灭,窗外的竹影倒映在墙边的小书架上,摇摇晃晃,就像谢疏不安的处境。
长孙无忌的要求实在是超出谢疏的能力之外,找到起居注,阻止突厥叛乱。
窗外传来了慈恩寺的钟声,这是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东方既白,谢疏却觉得自己已经是陷入了斩不断的困境之中。如今满琦是必然认出自己,然而长孙无忌格外忌讳谢疏与满琦的关系。
难道是满琦当年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谢疏在掖庭那几年几乎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沧海桑田。而如今要是想从头调查,更是雪上加霜。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窸窸窣窣的棉絮声显然惊扰到了满琦。因为她一翻身,就看到满琦蹲在自己的面前。
谢疏被他吓了一跳,坐起来问他:“你做什么?”
“我心里有事睡不着,所以特地来找你。”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谢疏筋疲力尽地坐起来,只好回应他:“是我吵醒你了。”
满琦不客气地抱了一床被子过来,裹着被子坐在她的旁边:“不,我想和你聊聊我的亡妻。”
“亡妻?”
他搓了搓手,终于说出了那个不可言说的名字:“没错,当年名动长安的关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