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伏再来时,带着一束死掉的花。
——这种说法太败兴了。好吧,他带着一捧死得很清新的花。
是百合。
他变得沉默许多,甚至省去了引孙陵白说话的环节,放下花,垂着阴雨连绵的眸子,转身进了厨房。又开始磨咖啡豆。
孙陵白走近他,得到他瞥来的一眼。
孙陵白的胳膊肘抵在他右手,他丝绸衬衣下的身体紧绷。
“你成左撇子了?”孙问。
他顾左右而言他:“骨折需要休息,你可以回床上等我。”
孙陵白无声地笑了笑:“真是糟糕的台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过玩笑,现在话一出口,叫两人恍如隔世。
咖啡粉液顺着漏斗下流。
孙说:“你忘了,距离我骨折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再躺我就要骨质疏松了,饶过骨科医生吧。”
梁丘伏不动声色地往左挪开半步,想:自己竟然离开那么久了。
“你脖子上怎么了?”梁问。
孙陵白挠了挠:“蚊子包。”也问他:“你右手怎么了?”
梁丘伏抿了抿嘴:“没什么。”
咖啡豆磨出的棕色液体越来越酸,不知是不是坏了,但分明仍在保质期内。
孙陵白和他分了一半,仍纠结于他上一句语焉不详的搪塞。
他指了指唯一一个大剌剌装在客厅的监控,问梁丘伏:“你有看这里吗?”
他在梁略显无措的目光中压低声音:“如果你看了,就该知道我用了‘倒走钟’,也知道我和谁联络,又会得知什么——比如你的什么事。”
半杯咖啡被梁丘伏端在手里,孙陵白给他加了过量的奶和糖,他也没有阻拦,喝了一大口后才给了点反应,含在嘴里犹豫片刻,还是咽下去了。
孙陵白笑眯眯的,一副很爱整他的样子,又步步紧逼地追问:“你都查到了什么?关于执行官的来历。又或者,其他的谎言?”
“不要说什么都没有,我已经记起来了,四年前你和陈清就开发了一条作弊路径,可以解锁大部分族谱局的机密数据库。并且,你身边就有一例研究对象——傅原,你早就知道他和蒋横舟是一对有亲缘关系且同处执行局内的父子。”
半开的厨房纱窗外,飘来几片绿油油的碎叶,搁浅在池里浅浅一层水上,像被自己粘液困死的蜗牛。
梁丘伏的目光落到那处,轻轻叹气:“你就是想告诉我,无论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无论我只是梁丘伏,还是成了执203号,你都有办法找到让我反抗的理由......”
他声音戛然而止,嘴角线条绷紧拉平。
孙陵白看到他抬起的左手上,除了手环,还嵌着一道银色的细圈。
那东西很熟悉,他在监测仪干扰器升级成芯片前,用的也是梁丘伏这一种。
“于前给你的?”
梁丘伏终于没有隐瞒:“陈科。”
“他们竟然肯帮你?”
梁丘伏松开手,微微吃力地喘息,心口那块衣服已被他攥得皱成菊花。
“只是帮。”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去。
执行官的抽疯会得到回礼,像预支给下一次危情的贿赂;但梁丘伏的浪子回头不会,过往劣迹斑斑,已注定将可能斩断。
“是基因锁在警告你吗?”
梁丘伏问:“什么是基因锁?”
孙陵白说“算了”,扶着他把人撂到沙发上后,耐心又回春了些:“那东西,你就顾名思义——跟族谱......”
梁丘伏打断他:“等等。”
孙陵白“哦”了声,挡住监控,用他的手机打字,演默剧:“跟族谱给波动因子较高的人群埋的隐形炸弹一样。”
见梁丘伏看向自己,但一言不发,孙陵白有些莫名其妙,迟疑着用键盘打出了个“?^_^?”,也歪头和他对视。
然后就听见刚缓过气来的梁某说:“你今天好活泼。”
孙陵白:“......”
他只是对这人能迷途知返,干几件人事感到高兴。
他对自己阵营的人一向很宽容,虽然梁丘伏过去的罪行足以成为例外,但因为自己还在他的地盘上,也就装作没有这些龃龉了。
其实他还是很乐意捅梁丘伏一刀的——在他失去利用价值之后。
“我看下你的右手?”
梁丘伏身两侧的沙发相继塌陷,始作俑者是孙陵白的膝盖。
即便与人呼吸相接,孙陵白也没多想,低头去解梁丘伏的袖扣,当发现袖子太窄捋不上去,视线下意识着陆在微微起伏的领口时,他才有些局促。
上手就解人家衣服什么的......
梁丘伏也不动,顺从地垂着眼任他动作,仿佛因为过去的理亏,才在立场相关的话题中总是摆出赎罪的姿态。
这使得唯一在动作的孙陵白更尴尬了。
“幸好”,梁丘伏电话响了,他从孙陵白臂下伸手,拿来接通。还没来得及出声,对面就急吼吼地叫起来:“老师!还有监控!今天是我值班,要是别人那要怎么办!!”
——是崩溃的徐殷。
都能值监视特殊犯人的班了,看来是转正了。
孙陵白默默把手上的领扣扣回去,刚要下去,就听见徐殷压低的怪叫:“啊啊啊来人啦老师你们注意点我挂了!”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的梁丘伏默了默,抬头看了孙陵白一眼,轻轻按住他挪动的脊背,说:“换地方,好么?”
孙点头才到一半,背上那只手就陡然使力,把自己圈在他身上,然后竟然就单手抱着他站了起来,朝房间走去。
是个人都很难不误会,偏偏在路过监控时,梁丘伏还无比坦然地停下了,和它对视两秒,说:“声音记得关掉。”
监控:“......”
孙陵白:“............”
孙陵白不知道监控那头的人是什么表情,总之他扒着梁丘伏的肩膀,感到过去二十八年人生,从没有这么局促过。他又不是小孩子或树獭,如果是那二者被抱起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爱,但把他这么一长条给“端”起来,就显得有点怪异了。
他在梁丘伏耳边咬牙切齿地重复:“放我下来!”
梁丘伏却被聋子夺舍了,直到小腿靠到床边才战胜那孤魂野鬼,把人放了下去:“抱歉。”
孙陵白抓狂,死死抵住他的胸膛:“外衣外裤不要上床!”
就在梁丘伏要退开时,他又崩溃地卸了劲:“晚了。”
梁丘伏重复:“抱歉,我洗。”
孙陵白蹙了蹙眉,没耐心和他纠结这的那的了,言简意赅地说:“自己脱。”
梁丘伏顿了下,从善如流地开始解扣子,孙陵白忽然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自由塔上A001号房间里,这个人曾逼自己坦露身体,接受检查。后来他气不过,也叫梁丘伏脱过一次,然而这人从来毫无羞耻心,连用来解恨也不痛快。
他从回忆中再抬起眼,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脱半边就好了,你连裤子都......是要做什么?”
梁丘伏声音里的情绪淡淡的:“我以为你又生气了。”
孙陵白立即反驳:“没有那种怪癖。”
梁丘伏就用那双不该他长的蓝眼睛注视着他。
孙陵白撇开脸,那对蓝还如雨后颜料般残留在他视网膜上。
他松开眉头,从床上一轱辘坐起来,按上梁丘伏下垂的手肘,把它轻轻往外扳,露出那块雪白的纱布。
梁丘伏等着他开口,但他只是注视。梁朝他微微侧转面孔,问:“你怎么好像有点失望?”
孙陵白干笑了两声:“我傻了,还以为你伤口暴露着。”
梁丘伏垂着眼,温顺的额发遮住他眼神,叫人几乎忘了他是个能打耐揍的执行官。
他说:“那下次我断了手也不包,带着回来找你好么?”
孙陵白收回手,眨眼。
——“我们的关系,是能开这种玩笑的类型吗?”
片刻沉默,梁丘伏固执地问:“不能吗?”
孙陵白愣住了。
而梁丘伏缓慢地
圈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扶住他肩榜,给了他轻轻一记推。
“怎么了......”孙陵白睁大眼睛坐在床边,还没捡起表情,就被梁丘伏碰住了脸。
这人遍身伤痕,垂着眼轻轻凑过来,印了印他的唇角。
问:“不能吗,孙陵白?”
孙陵白脑子一空,心里嘀咕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碰一碰嘴角的死皮怎么了,又不是没碰过。
于是他无所谓地笑开了:“能啊,反正这什么也代表不了,徐殷他们不是早以为我们做了吗......你要是想——”
他两手朝后一撑。
“你要是什么都不想管,我也拦不住你。”
他说完,梁丘伏就松开了扶着他脸的手:“那如果我什么都想管呢?”
孙陵白踹了他一脚,往旁边一滚,脱离他影子的桎梏,从他身侧爬起来。
外面远远传来贩卖倒走钟的吆喝,很充实有力,但转瞬就消散了。
光下的微尘缓缓流淌到孙陵白脸上,他眨了眨眼睛甩开了,难得没有笑,看着他说:“人怎么能什么都管呢?”
管不住的。
梁丘伏拽过衣服,套上前摁住了小臂的伤口,又渐渐施力加重,直到尘封的闷痛从表面的酸楚中爆出,才展眉松了手。
房间里安静下来,孙陵白剪着百合花枝,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午后的光晕开他的背影,显得遥远而虚幻;即使是片刻前的亲吻,也没有拉进与他半分的距离。仿佛只有伏在他脚背痛哭流涕地请求原谅,才能叫他有所动容。
梁丘伏开始理解神父存在的意义。
但是,罪恶之心有萌于神父者,也能来此赎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