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第一时间看向了万青,但万青又已背过身去,仿佛执着要做孙陵白的影子。
梁丘伏的眼中依然平静无波,他打开牢房,唤了孙陵白的名字。
两条淡淡的影子折到墙上,并排又交错。最后只剩了一条,不知道另一条是与之重叠还是晃远了。
孙陵白还盯着那道影子,直到灰墙的尽头出现在眼前。
他们出了牢狱。
孙陵白停住了脚步:“要把我送去实验室了吗?”
前面披着深灰风衣的执行官回过身,把夏蝉的鸣潮甩进他死寂已久的耳朵。
光线亮了些,孙陵白才看到他愈发浓重的青灰眼圈,已与睫毛的阴影混在一道。是因为要打仗了吗?还是他也被猝然触动的往事折磨着呢?
面前这个早已不可知的旧时挚友,用审训的口气说:“去年八月的那份血液样本根本不是你的。”
孙陵白对着光眯起眼:“对啊,我抽的你的。”
“从一开始,我就为的是你执行官的身份,我当然是为组织潜伏在你身边的,你不会以为我是毫无手段的软柿子......还在想什么友谊吧?”
说话时,孙陵白眼也不眨,炯炯的,像要泅这两盏带恨的鬼火照亮那片幽蓝:“那种东西,从你开枪打死常森,就不会有了。无论是在立场还是个人情感上,梁长官都更像是我仇人吧。”
梁丘伏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刺眼的光猛然闪没,梁使大劲拽住了他的手,把他往前带着走了两步。
这份轻易被点燃的愤怒,几乎要拽着孙陵白俯冲到地上。他好不容易才让脚跟上身体,把自己稳住了。
孙陵白想:人总不能既要又要的吧,世上哪有这样亏本的买卖——又不做人事,戕害挚友,又想要情谊如旧。梁长官未免太贪了些。
也许是他步履太不配合,终于让梁怒火暂歇地瞥了他一眼:“不去实验室。”
“那去哪?”
孙陵白蹙眉,看到前两天鞭打他的审讯官,正坐在监狱门口的车上,眼睛朝着他们看。
于是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变得凌厉,遍身汗毛立起、又都箭簇似的炸开了:“要把我献给你的同事投诚不成?”
梁丘伏静静看了他两秒,似乎叹了口气:“他不会再伤害你。”
在孙陵白成功理解这句话之前,双手就被刚安抚过他的梁长官别到身后拷牢了。
随即,又麻利地冲自己掏出了口封条。
孙陵白咬着牙撇过脸,心里简直气得想发笑:“我看,伤害别人这种事,还是梁长官做得最顺手。”
“是一会上车需要。”梁丘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又扳了回来。
他愈平静隐忍,孙陵白愈愤怒:“执行官给我这个囚犯解释什么?难道我还能拒绝或者逃跑吗?”
梁丘伏的指腹正停在口封上,闻言又捋过压紧了一边,还在边缘摁了摁,才不慌不忙地抬头对上他眼睛,诚恳地表示赞同:“不能。”
“......”孙陵白想骂人。
他总怀疑第一瓣泪晶恢复的记忆有些问题:里面的梁丘伏讨喜得过分,哪里像现在?这样惹人来火的功力,真不像能一朝一夕练成的。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存在于万青话中,那个爱笑温柔的梁丘伏又得有多吓人......
孙陵白的思绪不由飘过了过去的地下诊所,但一记起它支离破碎的现状,面色就又黯淡下来。
他上了车,那个望眼欲穿半天的审讯官正坐在副驾,竟然破天荒冲他笑了笑——“想通了?”
孙陵白不知道他在问什么疯话,只觉得见到他笑已经是见了鬼。
见孙陵白阖上了眼拒绝沟通,审讯员又换了搭话对象:“说真的,梁警官——我真佩服你,能从这家伙嘴里撬出东西,我当时讯他,可是被气得差点儿心梗!”
“嗳哟,别都不说话呀,讲讲呗,你是怎么策反他,套出那些逃犯的位置的?”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下打在孙陵白头顶,把他整个人劈通了。
什么策反?还有“套出的逃犯的位置”又是什么意思?
他瞪大了眼睛,然而副驾上的不解他意,梁丘伏又拒不回答。
——是梁丘伏对自己用了什么药剂吗?但自己一直同万青在一起,就算自己没了印象,万青也不会毫无察觉。
——那难道是梁丘伏发疯编的?还是......他真的查到了?他为什么要说是自己供出来的,离间自己和组织么?
孙陵白拧着眉去踹梁丘伏,立即被制牢了腿。他急得红了眼睛,去瞪梁丘伏,但这人将头一撇,权当那道怨怒的目光不存在。
到这颗,孙陵白才明白:怪不得他要捂上自己的嘴,不然他现在不仅要发问和反驳,还要咬死车上的所有人!
孰料,这饱含怨忿的一幕落在副驾的人眼里,成了亲密无间和眉目传情——
“哦,原来是有一腿。你放心,梁长官,我嘴牢,而且就算是囚犯......我也不搞歧视的。”
孙陵白何曾这么憋屈过,只能在心里痛骂有色眼镜害人!
那审讯员又说:“我原先还纳闷呢,这特殊时期的转移名单里怎么没有他,现在知道了,这回做完‘饵’,估计梁长官也不会舍得再让他回到监狱里了吧?”
梁丘伏说:“回去就是死。”
语气淡淡,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他说完这句又回归了缄默,仿佛也不在意自己跟个囚犯扯上关系,被人利用了大做文章。
只有孙陵白揣着满腹疑云,被赶着在一栋别墅前下了车。
他是真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梁丘伏只说“一会和你解释”,就把他赶进了房子里,自己在外面和审讯员说着话。
无论是车上听到的“成功策反”,还是他新搬入的大别墅,都让孙陵白凌乱得像在做梦一样。
他走过这比红砖房院子大四五倍的花园,在进入有动物灯像的大门前,恍惚觉得这是西园万熹住所的缩小版。他对具体的奢华的物件都不在意,只多看了一眼花园与杂草共生的小黄花,那花蕾他在泪晶带来的回忆里见过,在他与少年梁丘伏同看一本书、又不知说了什么拉钩的时候。
如今在这里看到,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房子里有人——几个穿着便服的执行官,他们的气质孙陵白很熟悉,傲慢的,眉毛离眼睛极远的神情。见孙陵白来了,最慷慨给予注意力的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没人和他打招呼,他们都凑在透明茶几周围,指点着类似战略图的东西。
孙陵白就往上走。房子有五层,他走到四层的时候走不动了,前几天鞭刑的伤口还没愈合,衣料的摩擦都让它应激。
他就停在台阶上,又觉得这样的姿势很像等待谁认领,他耻于这样缺乏主动性的表现——虽然此时此刻这就是他的处境。
梁丘伏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口。
又是该死的窗口,蓝天的光采覆在他面上,叫他苍白憔悴的脸色被遮盖了,仿佛在这个生机与气温过旺的初夏,沾得了一份活力。
他黑色的头发被染成金棕色,当他转头,梁丘伏感到一点陌生,心里又因这份陌生萌出轻松。仿佛面对的不再是那个人。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梁丘伏听见自己问。
孙陵白扯了扯嘴角:“我以为,都该是你直接向我讲——还是说,这里有监控,你只能和跟你有一腿的我打哑谜?”
梁丘伏面色没有波动,他脱下的灰色风衣挽在肘弯,人斜靠在楼梯拐角,简直像一位要邀请爱人去音乐剧的绅士,但他说:“我们需要你作为诱饵,抓捕更多的自由党人。”
孙陵白很遗憾:“他们不会来救我的。我们事先早已达成一致,并且,我能付出的东西都交给组织了,除了最容易重塑的——那叫什么来着?哦......精神的象征。”
但梁丘伏用那双可恨的怜悯的眼睛看着他。
“你想错了,孙。”
“我知道说出来你会恨我,但......”
孙陵白打断他:“已经在恨了。”
“......我并不在意,到这一步,只要过去我们期望的东西能变得更好,我自己、我们之间、甚至你,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了。”
梁丘伏抬起眼,走近他。他有些硬挺的衣领几乎剐着孙陵白的下颌。
“我刚才没有说完——他们不会救你,你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叛徒。他们会来杀你。”
孙陵白眼神还没有转换过来,但支撑他的果决与无畏已被釜底抽薪了。
于是他就有些呆呆地看着梁丘伏,仿佛下一刻就又要问出那句“什么意思”。
——“我们抓住了微埃特。
“很难想象,我竟然在一周内就猜中了位置。
“比起那样的好运气,他被同伴出卖的说辞显然更容易被相信。而我把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了最需要保命的你。”
孙陵白的眼睛茫然地张着,渐渐眼肌开始用力、竭力,直到眼白也覆盖上一层反光的湿润。
他嘴唇动了动,梁丘伏以为他要说话,凑过去,却接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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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