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谢了,园丁在讨论种蔷薇还是芍药,好完成主人“填补开花空期”的指令。
今年不知怎么了,物价上涨得厉害,连花种花泥也在其中。
外头的餐厅更是过分,餐前的面包只剩了掌根鱼际的大小,连蘑菇汤里的黄油都舍不得放,价格还翻了两倍,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改名为“减肥动员餐厅了”。
但红砖房里的生活仍不受影响,除基本的供应外,还有两顿点心按时奉上。
院角的土洞被梁丘伏封上了,他不让小孩来了,还说:“别给他吃糖了,他牙坏了在被孩子骂。”
在洞被封上前,孙见过小孩最后一面,问他竹蜻蜓的事。
小孩想装傻,但孙陵白摸了摸他面颊问:“那天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了?我不问了,你没事就好。”那副全然信任与关心的姿态让他心生内疚,低着头就全交代了。
——原来是他嫉妒孙的另一个“玩伴”,才私吞了那份“礼物”。
孙陵白问:那礼物呢?
他更愧疚了:烧了。
孙松了口气,说没关系,又打起精神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自己也可以画了送给他。
小孩愕然,也一直不好意思地偷瞄他,只有孙知道,要不是他忽然起义换了竹蜻蜓,现在自己和接头的自由党人就都麻烦了。
最后他给小孩画了只小蜻蜓。他带走了,墙角被封起来了,不知要何年何月才会松动,到那时候,也许都认不出彼此了。
风撩起因花盆搬动刮松的浮土,孙陵白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殷从外面来,说着即将枪决结扎热潮中的第一批反叛者。
孙陵白愣在院子里,梁丘伏和徐殷一起开门走进来,路过他时徐殷向他打招呼,不知怎么表情有些心虚。梁丘伏问他要不要披件衣服,他摇头拒绝,梁也就没再管他,和徐殷上了二层。
孙陵白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作家的名字。
他窜上三楼,用通讯器联系组织,得知他们已组织营救,才松开被角,仰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梁丘伏敲响他的门,和他说次日又要去“干预”的事。
他嗯了声。
也许听上去太不情愿,梁丘伏补充说,他会和自己一起进去。
孙陵白并不关心。
因为如果一切顺利,他在到达监测室前就会被救走。
最后一晚的夜空很低,星星好像眼睛虚焦在交界处出现的光斑。
他想活着出去,让于前的实验成功,和旧日伙伴再一起打牌,或者在枪林弹雨中握住彼此的手奔逃。
而梁丘伏似有所觉般,在凌晨出现在他门外,问他需不需要安眠药。
在被拒绝后,低声告诉他:时局很紧张,如果他再搅和进什么乱子,谁也救不了他了。
并且——“还记得自由塔上你的克隆体吗?”
“你的族谱义务已经转嫁到他身上了,换句话说,他会替你断腿、替你死去,而你可以安然活过很长的时间。”
孙陵白听到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已经没有再反叛的必要了。
如果在认识作家、任择、锦传风、于前之前,在去到自由塔前,在接过小方手里的红虫、见到熟悉的普杀前,他听到梁丘伏的话,一定会欣喜若狂,从此远离一切势力斗争,探索自己个人的生活。
然而现在有太多的目光和期望落在他身上。
他也需要出去,努力阻止继续无序发酵的混乱,免得反叛者的力量消耗溃散。
他从身下扯出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没有回答门外的梁丘伏。
他想,也许明天之后他们就不会再见。
那些过去的试探、暧昧,帮助、舍身挡伤,以及欺骗和不清不楚的旧时记忆,都随它去吧。无法改变现在的东西,忘记了也无所谓。
黑夜过去,风信子的半枯的叶子响至黎明。
孙陵白阖紧窗户,开门下楼去了,坐上了车。
行经高架桥,混乱陡生,前面像出了车祸,随即枪声响起,划破寂静的天空。
梁丘伏嘱咐司机锁好门,果然下去了。
等他走远,有人过来砸碎了车的挡风玻璃,司机肩膀中枪,哀嚎着。
他被拖出去,有人跳进来,打开了车门锁,带着孙陵白逃脱。
梁丘伏察觉到异常回过头,抬起了黑洞洞的枪管。
离他最近的那辆车忽然偏转车头,压线挡住了他。
枪声又响。
孙陵白已经被拉进自由党人的车。
他们掉头离开。
一切混乱轻易地被抛在身后,整个过程发生的很快,几乎在六七分钟内。
但出发的时间、地点,制造混乱的距离,以及离开的路线,都经过了重重考察与试验,才能实施得堪称顺利。
“我们也没想到,他会替你争取到这样的看守状态。”
任择递给他干净的湿巾擦手。
孙陵白说:“也许,他没料到我会逃。”
任择问:“什么意思?”
孙陵白摇了摇头,很疲惫的样子。
曾经他向自由党隐瞒过自己结扎的事,是为了不被迫接受一系列未知的实验,为了自己;如今他又瞒下自己已不受族谱影响的事,却是为了继续站在同伴之间,为了能继续亲密又激昂地说“我们有同样的痛苦、受着同样可怕的压迫”。
他们绕了几个圈,换了几辆车,最后将孙陵白送回寻岸花园14栋。
孙陵白见到了锦传风、莱芬、于前和很多熟悉的面孔。虽然一直通过传讯器维系着联系,但孙陵白还是当面将经历的事都说了一遍,又问到对作家等人的营救。
被告知就在两周后。
“之前我传给你们的,最初以为是干扰信号的讯息,讲的是什么?”孙陵白突然想起来。
莱芬叹了口气:“要打仗了。”
孙陵白从没见过莱芬这么沮丧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是,他有那样多的产业,难免受到战争的影响。
“是哪几个国家?而且,我们族谱上为什么没有记载?”
莱芬答:“我们,G国,和R国。到后面,其他国家也会搅进来。”
“族谱么......我们看到的是修改版,是经过曲折折射改造后面目全非的投影。除了非告诉我们不可的内容,其他都像谜面,谜底在联邦手里。”
“但有些人也会看到,自己死于中弹、恐怖屠杀,或死于卫生疾病与饥饿等等,前段时间网上有死因统计投票,发现在未来十年内死亡的人中,以上几个死因的人格外多。”
莱芬递给他一根烟,回头顾忌似的探看了番:“说真的,我已经打算走了,等月中,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和我走,但不要声张。”
孙陵白衔着烟,凑上莱芬的打火机,说话时没控制好气息,还是呛了几口:“我和你走了,那他们呢?”
“谁?”莱芬愣了下,很快无奈地微笑,“他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但不愿意走。小任说这是无关派别、只关乎国籍的事,全国的人都该严阵以待。他当时很激动,或许急于表现反叛者的正义,奢望当局因为他们出乎意料的勇敢对他们的主张做出让步......”
孙陵白注意到,他的称呼已从“我们”变成了“他们”。
——“但是这些战争真的和他想的一样,会引发人们积极有序的团结反抗吗?你觉得呢,孙?”
是不会的。至少在一开始不会,人们手握族谱,以为自己在死亡以外全知全能,故而置身事外、冷漠以对;直到越来越多的硝烟冲入安全带,才意识到一切的失控,也就陷入了混乱。
至于后面,人到底会不会团结起来抗争——也许吧。
族谱就像个对抗虚无的信物,它存在,让人不再担心变故,不用苦思意义,只以为扮演好同它约定中的角色就是生命的全部,直到意外无可阻挡地发生,人们发现它不是个约定而是个骗局。
它的可被改变、剥离、移植,就意味着它已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统治阶层控制民众的手段,它同旧世界根深蒂固的许多观念并无不同。
孙陵白忽然想得很远去了——他们打倒族谱的迷信,解开它的束缚后,又该建立起什么,来对抗生命的未知与信仰的虚无呢?
但就连前一步,也许直到他们这代人的生命尽头,都尚未成功。
于前的实验室那有新进展,据说他们发现了X蛋白的拮抗物质,虽然目前这对不携带X蛋白的普通人没有帮助,但如果拮抗物质能选择性阻断X断裂DNA的作用,而不影响它延长端粒的积极作用,就可以达成无副作用的长寿功能。
并且鉴于X与族谱存在的联系,也许X与族谱协同的断裂作用被阻止后,它的存在可以对抗族谱对机体的伤害。
孙陵白很高兴地向于前预定X的改造后产品,但由于记忆晶体的存在,于前不敢下手,并且提出先用拮抗物质消解他身上的X蛋白。
“你身上同时进行着两项实验——虽然最开始,我完全没料到记忆晶体会和X互相影响。当务之急,是至少让它们中的一个,在你身上发挥作用。”
孙陵白点了点头,日子在实验室与营救计划的会议上飞快溜过。
他们观察狱警换岗时间,研究周围地形,不断完善几个营救方案,获得最多支持的是任择的那个——
由被捕同志的家属探监,用暗语传递行动时间与计划。
陈科负责入侵鉴于照明系统,创造摄像头切换到夜视模式前的三秒盲期,并用病毒引发备用发电机过载,导致监狱围墙电网断电,好叫他们翻网逃出。
孙陵白问:“但他们要怎么出各自的狱房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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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