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没有在意,然而多次收到后,也留了心——这类信号的定位局限,很可能是想传给梁丘伏的,并且梁这几天常常外出,也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孙陵白猜了好几次密匙,自由党那里终于传回了“正确”的回应。
但没有告诉他讲的是什么。
只是说,和党派无关。
孙陵白觉得不安,梁丘伏回家时换下的皮衣正面蹭满了土。
问他,答:“只是去做了几天教官。”
孙陵白问:“执行官学校这样缺人,要从执行局把你挖了去?”
梁丘伏撇开眼,轻轻嗯了声,把热可可推向他。
到晚上,梁又来敲他的门,听得里面一阵兵荒马乱,像人摔到地上的动静。
梁丘伏转开门,蹙眉盯着那团隆起的被子:“孙陵白,你在干什么?”
不料从里头探出张潮红汗湿的面孔,那人眯起眼懒懒地道:“不好意思啊梁长官,我不太方便......”
梁丘伏后退两步,愕然看着他。
“长官晚上来有什么事吗?”孙陵白冲他笑了笑,就见他神色僵住了。
慢了半刻转开目光,说:“你想跟我去执行官学校看看吗,我可以向上报备申请。”
孙陵白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不想。”
却听梁丘伏说:“也是族谱局的要求,你需要去接受干预。”
“......”
孙陵白和才看到他进来一样,上下打量他:“以后有事说事,我本来就是犯人,难道还会因为长官措辞的不同有所改变吗?”
梁丘伏垂眼盯着他乱扔的拖鞋,想:你的语气和做派可一点不像犯人,像大爷。
“大爷”睨着他,意有所指地掀了掀被角,一条腿伸出来,耷拉在床边:“说完了还不走,难道梁长官的真实目的,不是传话?”
梁丘伏眼睛像被灼了,猛地挪开,随后阖上了门,出去时孙陵白听到他被绊了一跤。
......蠢。
孙重新钻回被子,续上中断的讯息交流。
说真的,在这间房子里能做的实在有限。但已经是作为一个被联邦逮到的反叛者最好的结局了。
孙陵白知道,要不是太多人卷进了以自己为中心的热潮,执行局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自己,而现在,是为了稳妥地控制局面留了自己一命。
他甚至想过,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里,看楼下的风信子长了又枯,自己的性命就萎顿在这里。顺利的话,手上握的这个传讯器会成为自己唯一的价值所在,也许他能传出点有用的信息。
然后也收到自由党的好消息,听到于前和陈科找到新的实验对象,听到族谱中心的秘密公之于众,自由塔的自由人能够自由,人们能够不要互相压迫,而是一起寻找摆脱族谱的方式......
他打开三层的窗,爬上去,坐在窗边,腿摇摇晃晃地搭在窗外,像两根摇荡的藤蔓。
院里的园丁们仰头盯着他,他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园丁拖出块软垫,丢在风信子丛里,就不再管他。
孙陵白数着日子,还有六个月,就到了族谱上他双腿残废的时刻——他逃过了族谱一次,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次。他忙碌了一年多,几乎试过了每条他够得到的路,然而仍未摸到半点族谱本质的边缘。
他知道外头有人称他为“希望”,因为他跳出族谱管束的经历。有人神化他做的事,即便只是做了几场演说,也有人褒赞这是“舍生忘死的义举”。
他想到子弹掠过自己的冲劲,被披上的防弹衣割开得风声......惊险吗?的确是的,但他从未认为自己勇敢或伟大过。他对于危险似乎天然有一种迟钝。
他最开始救下任择,和自由党搭上线,只是因为一霎的不忍;后来以身涉嫌给执行官设局、自愿参与的那些实验,也仅仅是为了救自己,他不想断掉两条腿。
这样的想法直到在自由塔才有了改变,他看到那些在畸形生存模式中生活的自由人,觉得难过。然而那时他自身难保,除了把影像公之于众,也没能改变他们的处境一分一毫。
他胆怯,目光短浅,能力欠缺,唯一几次死里逃生,靠的还是不入流的手段——像菟丝子那样博取执行官的同情。但他做的事,看在知情人眼里,又偏偏是值得敬佩的。
自由党制定了多个援救他的方案,最后敲定在他去接受“干预”的路上,制造混乱,趁机将他带走。
说是“援救方案”,但方式也很粗暴——直接撞上孙陵白所在的车,或者模拟一场恐怖活动,想将车上看守孙陵白的人引下来,再趁虚而入。孙陵白很担心这不仅不能成功,还会引起联邦的警觉,加严对自己的看守。
行动日期还没定,孙陵白就这样惴惴地被梁丘伏带到了干预地点——梁提过的,执行官的学校。
徐殷隔着五六米看着他,他坐在几栋白楼外的长椅上,等梁丘伏问好了具体的安排,来带他去。
就在孙陵白空闲的这会儿,有个小执行官红着脸挪了过来。
孙陵白瞥了眼徐殷,见他没拦,也就坦然冲来人友善地笑了笑。
小执行官问:“你也是来带我们体能的教官吗?”
孙陵白摇头说不是。
小执行官立刻松了口气,语气姿态明显放松很多:“那你想逛逛这里吗?我——我是46级的,监察专业的成良玉,我可以带你去......”
他的声音在与孙陵白的对视中渐渐弱下来,最后睁着呆呆的眼睛说:“你长得真好看......”
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正满脸学生气地看着他,干净可爱的面容上,顶着一头熠熠生光的栗色头发。
孙陵白很久没见到这样纯良无害的“小孩”,听了他稚拙的夸赞忍不住笑起来,甚至想揉一揉他的头发:“谢谢你,但要是被你教官撞见,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成良玉听他是个答应的意思,高兴地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们没有那样严的!”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然而说到一半,他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鸭,神色僵硬地盯着孙陵白身后。
孙陵白心里有数地转过头,正见到悄无声息来了的人黑着脸说:“他是——”
孙陵白收了放松的笑所谓地先他一步——“重罪犯。”
——“我的医生。”
听到梁丘伏的话,孙陵白愣了愣,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晦暗的眼。
小执行官和“梁教”打过招呼,立即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梁丘伏还站在原地,细长的柳叶停在他肩头,他垂眼问:“要走吗?”
孙陵白不太自然地朝后缩了缩,应了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他还想着,梁丘伏的那句“我的医生”是什么意思。
树木的光影掠过他们头顶,孙陵白踩在阴翳间隙的光斑里,前面人的风衣朝后拉出细长的风。
他又想到刚才在成良玉来前,徐殷对他说的话——
“孙医生、孙陵白......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但你知道——老师为了你,算是自请降职了吗?”
“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轻易地放过了你两次。”
孙陵白开口时还有点恍恍惚惚的,也许也有在接受未知的干预前,想要寻求庇护的胆怯——
“梁丘伏,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前面的人脚步一停,叫他险些一鼻子撞上去。
孙陵白咽了咽口水看向他,就见他极其平静和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然后问自己:“这么亮的天,你在梦游吗?”
孙陵白“啊?”了声,见人又朝前走了,忙不迭跟上,慢半拍才反应过来。
他在说自己说梦话。
“干预”类似于思想教育加动向监测。
他被押去和学生一起听口水讲座,只是在幕后。
梁丘伏把他俩的手腕拷在一起,然后在他旁边阖眼休息。
眼下青黑一片。
看呼吸像是睡着了。
行程到这里,都出乎孙陵白意料的轻松。
直到他被送入动向监测室,简单来说就是在个强光照射、全透明的房间里接受温和的拷问。
梁丘伏也只能在门外等。
在束缚带绑上他的手足时,孙陵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他努力平复呼吸,盯着在长桌对面落座的记录员。
——“你认识自由党人吗?”
“不认识。”
“你知道帮你安排演说场所的是自由党人吗?”
“不知道。”
“你认识微埃特吗?认识缪繁、霍夫卡吗?”
孙陵白微笑着建议她:“你们和刑讯所可以互通一下档案,不然每次都从头审,效率很低的。”
她冷着脸打开了连接着孙陵白椅子的电源,微弱的电流就窜进血液,向他的全身各处流淌。
“我是精神病,是可以这么对我的吗?”孙陵白有点难以置信地动了动脚,束缚带仍尽职尽责。
记录员说:“你是刺激性发病,现在显然还在你的承受范围内。”
而且,能在刑讯所撑过一个月的人,阈值哪有这么低?
她翻着记录册继续讯问,电流时高时低,孙陵白感到身体持续地发着抖,称不上多痛,但自己像个被滚下山的石头,怎么也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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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