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伏垂着眼睛,说:“不回去。”
见孙陵白猛然抬眼向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上面的意思是由我负责审你,你不会回去了。”
按孙陵白的本意,应当打蛇上棍地打趣他:听梁长官这话,是要徇私舞弊喽?
可当他真正开口,却觉得喉头有点堵。
他听到自己微微走调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那人在沉默中抵抗片刻,还是答了:“给你拿到了精神病证明。”
孙陵白在他紧张的目光里陡然轻笑一声——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我会向保住我命的人生气吗?”
虽然带着精神病这个标签,以后再想做事就麻烦了,但活下来总是比一切都好的。
——“没想救你。”
——“为什么救我?”
片刻沉默后,两道声音猝然撞在一起。
真是尴尬。
孙陵白率先笑了一下,说:“好吧,那梁长官还真是倒霉,每次都适得其反。”
梁丘伏和他对视了片刻,意识到这样的犟嘴实在幼稚,也毫无意义,于是低声说:“还有‘普杀’的东西你没翻译。”
这实在不像梁长官会说的话。
孙陵白心道:把自己当傻子骗就算了,怎么把我也当傻子?
然而面前的场景又是他最应付不来的,他抿了抿嘴,干巴巴地说:“你怎么还记得。”
孙陵白宁肯梁丘伏揪起他的领子,给他梆梆两拳,质问自己为什么违反族谱,为什么在自由塔上欺骗他。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局促的气氛中,用眼睛比嘴说更多的话。
他要是听得到梁丘伏的心声,也许会放心很多。
事实上,梁丘伏一直在怪他。
那一天自由塔打开了,向外运送克隆体、研究产品与实验废物,梁丘伏本该完整严格地检查一切物品,但却被D层的暴乱绊住了脚。
等傍晚回去,在见到空荡荡的房间前,他还以为一切都安然无恙——在其他执行官监督下的对外运送,注射了足量药剂昏睡的孙陵白。
可拉开门后,带起的余风却扇了他个大耳光。
——孙陵白跑了。
他立刻让人去刑讯楼察看,果然见到被打晕的看守和任择空掉的牢房。
——他果然带着他的男朋友,跑了。
梁丘伏有一瞬愤怒异常,也许任择的同样离开比孙陵白的“背叛”来得更不可饶恕,但他已分不清了。
他想过声张搜捕,但这无疑会置孙陵白于死地。
且当日承认孙为自己私人医生的行径,也会让自己受到牵连。
他没法再在被降职后,轻易地爬回来了。
天已经很晚了,他坐在黑水游动的窗前,盯着根本看不到的堤岸,想起昨天还有人指着那个方向,问他——
“陆地那边是在庆贺节日吗?他们生火是烤的什么肉?”
也许再也没机会回答。
他离开了自由塔就不会回来。自己即便去找他,找到的也不会是那个耐心和自己对话的孙陵白。
——梁丘伏并不是享受被依附的感觉,只是他清楚,只有在这里,那双眼睛才会不含嘲讽地,温和耐心地看向自己。
他才会和自己说好话,即便是谎话。
等出去,他会和傅原**,会和任择约会,但只会嫌自己是固守陈规的木头。
可这是没法改变的,他比谁都清楚违抗规则的代价。
他喝下冷掉的可可饮,糖分黏在他食道上,一种无法摆脱的不适。
他转身倒水冲下去,忽然觉得很疲惫——
最开始,为什么还要去靠近他?
都到这步了,就算了吧。
反正他们不是反叛者,只是被自己和蒋横舟的恩怨牵扯进来的无辜人。
他说算了,但在听说长云区的动乱时又打翻了杯子。
在向上级提出暂离自由塔申请,要填报原因时,竟然荒谬地想到了同事曾对自己说的那句——
“长云区下雪很漂亮,如果可以,留下来看过再走吧。”
他一定是疯了。
他以为看到孙陵白会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只是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疯掉的事实。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欺骗自己、逃离自己的人,看到自己毫无心虚、愧疚,甚至能那样理智气壮地,张口就是叫他帮忙逃跑。
他还记得自己是个罪犯吗?记得自己是执行官吗?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还是真的......习惯他这样好骗了?
他带孙陵白去了新住所。
特批的,环境称得上不错。也许因为原本是局里批给他的房子。
红砖砌的三层别墅,带一个长满蓝色风信子的前院。风吹过时,墙角一棵枯树的枝条胡乱拍打,吵得很。
孙陵白住进顶层,房间里有监控。
他转身嘲讽地笑:“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梁丘伏说:“以后反叛的事,就不要去做了。”
他说完,房间里一时落针可闻,幸好窗外的院子里又稀里哗啦乱响,叫人不至于太难接受。
孙陵白放下从出租屋取回的衣物,轻描淡写地答:“好啊。”
“反正没几个月,我的腿就废了,去哪都得坐轮椅——对了,到时候你们给不给我轮椅还说不定......”
梁丘伏动了动嘴唇,似乎又顾忌着什么没有出声。
倒是突兀地迈了一步。
随后回神似的走近他,毫无预告地把一个冰凉凉的东西往他手上套。
“嘶......梁丘伏!你干什么?”孙陵白毫无防备,扭着手去推他,却猝不及防被他反压了下手腕,立刻痛得卸了劲。
那东西被戴稳扣上了,熟悉的银光与十六棱。
仿佛预示着一切回到起点。
梁丘伏说:“如果在刑讯所,就不是这么温和的东西了。”
他的本意是让他安静下来,却不料适得其反,令孙陵白神色一僵,抓过他的手就咬下一口!
梁丘伏皱眉,掐着他面颊掰开他牙齿,感到被他齿尖拨过的手筋还隐隐泛酸,上头两弧牙印很深,由白转红,一棱棱地嵌在他皮肤上。
他扳孙陵白的力道也没留手,孙陵白的牙磕到口腔的软肉,伸手擦了擦,也有血色。
“反叛真是在你的方方面面留下恶习。”梁丘伏说。
孙陵白垂着头,肩膀潮水般伏动着。
他说:“这算诱供吗......梁长官?”
梁丘伏点了两下自己的手环,连接的心跳又开始播报。
他俯视着孙陵白颓乱的发顶:“没有必要。你只是被自由党利用的枪,事实上,我的任务不是逼供,是‘感化’。”
孙陵白忍了忍没憋住,破口大骂道:“你孙子的梁丘伏!但凡这东西在我手上一天,我都不可能被感化!”
梁丘伏有点困惑:“为什么?基础的监测装置也能让你应激?”
他看着渐渐发起抖来的人,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的“精神疾病”,也许是真的——
“孙陵白,你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吗?”
孙陵白没有理他,在和他的僵持中脱力昏睡过去。
在闪烁的光斑里,梁丘伏把他撂上床。
迟疑了一会,轻轻摘掉了他硌手的金属监测仪。
窗外的鸟还在叫,梁丘伏不想听。
红砖房里的日子经过脚底时,孙陵白总觉得难熬,因为这里不与外界相通,他像个活死人,无法参与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直到他来到院角,搬开沉重的花盆,和外头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对上。
孙陵白见他盯着自己,迟疑地递出手里的糖——“你想吃吗?”
小孩点了点头,飞快地觑过孙陵白的神色,伸手摸走了。孙想叫他都来不及。
后来又喂了几日,小孩有一次带了水晶球来,依依不舍的样子显然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孙陵白拿过来抹了一把,递回去,又探手揉了把小孩的脑袋,见小孩目光呆怔,有些好笑:“放心吧,不要你的球......也不要你的头。”
“帮我送个东西好不好?那里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小朋友,这是我答应给他的礼物。”
孙陵白递过个裁成圆形的小卡片,上面粗糙地勾画着风与鸟,鸟没有画嘴巴。
小孩听清了地址,点点头就去了。
傍晚在墙角等他,递给了他个小袋子。
他刚接过,一转头,三楼的窗开着,有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分界处,提了提肩上的执行官制服,静静地注视他。
融融的三月里,孙陵白出了一身冷汗。
他走进房子里,在一楼的餐桌边坐了会儿,没有人喊他上去。
他就等到夜寒缓缓爬上他的膝盖,才撑起身,走上楼梯。
他当然知道梁丘伏必定正看着监控。
当然知道自己躲不开一番审讯——他也不确定,那个巨大的花盆有没有为过去的自己创造死角。
他不知道梁丘伏为什么不下来,但觉得这样喜怒难测的梁更令人厌恶。
他也一点儿不想主动对上他。
于是脚尖一拐,径直进了二层的房间,在床边犹豫了一会,把床单和被子翻过来铺了,躺了上去。
睡了。
半夜惊醒,看到床边团着只黑影,吓得魂都飞了。
孙陵白猛地一缩,手摸到开关上,还没摁,又被那“鬼”覆住了。
登时手筋一软,这只手几乎悚得废了。
幸而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惴惴试问——“梁、梁丘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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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