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大厦的地下一层,是弃土中的弃土。
这里曾是枪决自由党人的刑场,但后来城市中心西迁了,为行震慑,刑场也跟着过去了,于是这里就荒废了下来。
五年前,有商户见这里土地跌价,投机折腾了个贸易大厦出来,也就是“第四大厦”。它刚热闹了一阵,就发生了楼层坍塌,顾客都被吓跑了,于是大厦又成了赔钱工程。
城建局说会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但直到流浪汉和地下党如蟑螂般占领了这里,烂摊子也没有被扫走。
这是危楼,但坍塌的架构都被“蟑螂们”清走了,余下的楼层靠人们侥幸麻木的心理支撑。
孙陵白挽着条西裤,走进了哄闹的大厦。
两边的店铺门牌已经褪色,许多字眼还被挂晾的衣服挡着,从一些半落着的卷帘门往里看,可以见到洒落一地的睡袋与生活用品,到处都是“蟑螂们”生活的痕迹。
孙陵白小心地避开门口睡袋里伸出的摇晃的脚丫,忽然听见背后的一声暴喝——
“你疯了吗?背叛族谱会被‘清除矫正’的!你以为你逃得过?谁逃得过?”
他转过头去,见到一女一男在打架,听骂的内容他们是对女父,他们死亡的节点就要到了,但父亲似乎并不乐意遵循,他们因矛盾不停地诅咒着对方早日死于命运的轮胎下。
孙陵白耳边幻听了同事的感叹:这种“老鼠人”素质就是低,一点不知道履行自己生命的责任。
那对女父的争吵愈来愈激烈,拳头和谩骂像仇人一样招呼在对方身上。两边的店铺卷帘门半遮半掩地升或落了一半,背后是一对对目光炯炯的黑眼珠。
谁不爱看热闹呢?
但人们也怕被牵连,于是陆续有人钻出来,压着嗓子喊自己贪玩的父母回来。
在电梯改的滑滑梯那,是玩耍滞留的重灾区。
有人在喊:“爸爸,你下来吧!快回家去!”
“我不,撕你族谱!”
来抓他的儿子登时满脸涨红:“跟谁学的脏话?”
爸爸又跑上二层,把裆摆在扶手起始的水平部,威胁道:“除非你喊我儿子,不然我就不回去!”
社会给谁赋予权力,那人的称呼就变得尊贵。
孙陵白的头脑被吵得发昏发胀,打定主意不再对这些乱象施以关注,他顾自朝里走去,走到尽头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巨响!
回头——
那男人躺在地上,像一个摔软撞破了的西红柿,渐渐出了红润的汁。
争吵戛然而止,女儿愤怒的神色僵住,像切换卡顿的图片似的,几经变换落到了惊恐的模样上。她哀喊了一声,把地上的人抱起冲了出去。
半分钟后,整座大厦都听见了刹车片的尖叫。
原来命运降临是这样的声音:一声很长的“兹——”后,有些不确定地改了“吱”的音调,最后发出“咕咚”一声,戛然而止的,像是吞吃完生命后和着咽下的最后一口口水。
一切都停了,大厦里经历了很久的寂静。
直到谁家的爸爸又溜到滑梯处,模仿着刹车片的动静,哄闹声才渐渐复苏。
孙陵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出去察看情况,外面就响起了巡察车的鸣笛。
他住了脚。
这样不知该向哪去的外来客形象,很快引起了注意。
有人“诶”了一声,叫住了他。
他抬头,看到是面前裁缝铺的住户,但他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继承了前人的所有业务,也包括他正踏着的那台缝纫机。
裁缝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驼背、曲项,但小圆眼镜后的眼神凌厉,总像在审人:“你找人,还是改衣服?”
孙陵白问:“你是原来的商户?”
“不是,只是鸠占鹊巢,我住在这。”
“你会改裤腰?”
“十五一条,二十两条。”
“行,拿来给我吧。但很少有外人找到这里来的,我从没见过你。”
“如果我走过两个街区,只是为了来改裤腰,我也会觉得自己有病的。”
“那可说不准,”裁缝瞥了他一眼:“指不定是你族谱的指引。”
“......族谱可不是地图。”
裁缝的软尺环上了他的腰,片刻后收了尺子,掐着一尺九多一点的地方,低头冲缝纫机推了推眼镜,不再搭腔。
孙陵白没那么多时间和他打太极,也不想白来一趟,于是率先碰了碰那层“窗户纸”:“老先生,请问:这里怎么到负一层去?”
裁缝移按着裤腰的手一顿:“没有负一层,你找错了。”
孙陵白说:“是作家让我来的。”
“谁?”
孙陵白不说话了。
裁缝的线用完了,他顾自起身进了里间拿。
孙陵白在外面盯着裤子发呆,想:自己也真是疯了,因为自由党人的三言两语和两本书、一句邀请,就真的费老大功夫来到了这里。
真是疯了……
他打定主意补好裤子就结束这场荒谬的冲动。但却忽然听到裁缝喊自己进去。
孙陵白警觉道:“干什么?”是人贩子不成?
他的手指飞速向小林发送了定位,以防自己消失在这,警察找起来太困难。
但里头静了片刻,突然换了个人张口:“医生,你进来。是我,作家。”
声音空洞洞的,回音很大,像新在里面打开了个通道。
孙陵白踌躇片刻,在还是抬起脚的那刻,觉得自己今天太疯了。
为什么人总还是有该死的好奇,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总之,他还是进去了。
里面是属于裁缝的杂物间,左右橱上摆着各式的线、布、工具,一切都非常寻常。
唯一不寻常的是,有一张宽大老旧的新海报正对着门口,它上面是个袒露胸膛的摩登青年,散着中长的卷发。
孙陵白问裁缝:“作家呢?”
裁缝掀起了海报,露出了后面和海报一模一样的作家。
“我在这儿呢,”他笑着往旁边让开一步。让他看到自己背后的幽深神秘的地道,“我真高兴你来了,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孙陵白被他的眼睛闪了闪:“这地道真够隐蔽的。”
“大厦早期的工人,也加入了我们。”
他拉过孙陵白的手,带他一级级踏到台阶的浅水凹上,那水在阴潮气里和苔藓纠缠,变得格外粘稠。人在抬脚时鞋底总会受到股对抗力,像走在粘着了潮汕的粿皮上。
这里特别静、尤其黑,于是也显得格外的长。
长得几乎不像通往地下党的秘密会议,而像要到魔法世界去。
孙陵白被这个念头逗得乐了一下,不由更加瞎想道:这里会有猫头鹰吗?
可惜没有。
只有排风扇的声音。
脚下一滑,作家握紧了他:“没事吧?抱歉,我忘了你从外面进来......要不要给你打个手电?”
“不用,”孙陵白已经渐渐看得清了,“还有多远?”
“差不多三分之一。”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作家笑:“和你摸我的小肠一样——熟悉了。”
现在倒还真像在他小肠里走。孙陵白默默想着,感觉顿时变得不太美妙。
“上头那个裁缝,是你们的线人?”
作家听起来有点苦恼:“不是、但也算。”
——“他是锦传风的‘儿子’,锦传风就是你听说过的、我的爱人......要是更严谨地说,那么在社会关系上,她叫作我的‘自由爱人’。”
“你说裁缝不是自由党的线人,是因为他没有加入你们?”
“是的,他在这里,只是出于对母亲的支持。”
“好吧。我想告诉你一声:刚刚外面有人被族谱撞死了,巡察来了。”孙陵白说。
他们终于走到铁门前,作家像拔开个铁皮啤酒盖儿那样扳开了它。
潮水样的欢呼声顿时涌泄出来。
里面人头攒动,越过一片明亮到刺眼的顶灯,有一位演讲家正站在驻唱的台上——这里原本是个地下酒吧。
作家转身,冲他露出轻松的笑容:“巡察?他们天天来,早都司空见惯了,毕竟这里的人的族谱最容易出事。不过,陈科的演说,几年你也未必碰得上一次——”
他用力把孙陵白拽进去,孙陵白立刻感到闷热的窒息,但很快又在稀薄的空气中找回呼吸的本能——这也许是新世界人共有的适应压迫的能力。
“陈科是谁?”孙陵白问。
“是你看的那本《解放人类的时间锚点技术》的作者……不用否认,你一定看了!不然你也不会答应我来这儿!对了,他也是陈枪的哥哥。”
事实上,作家记错了,那本时间锚点是他们给小林的,而代际自由主义论才是他的。
虽然孙陵白两本都看了。
作家很快钻入人堆,去找他的伙伴与自由爱人。
孙陵白仍留在门边,眯着眼去看唱台。
台上的人有大胡子,说话时一抖一抖的,遮住了嘴角的朝向,叫人分不清他的愤怒和激动——
“我仍希望,我们能成功连接到族谱的‘主窗口’。一旦成功,只要0.27秒,我们就能完成锚点移动的程序传输。到那时,全人类的出生时间都会推迟,也就是说,族谱无法再在生命诞生时绑定我们,人类的生命也能彻底拥抱住了自由,躲开了枷锁。”
前排有人问:“但要怎么连接到族谱的窗口?我们连族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我们顺利闯入族谱大厦前,它永远是未知的。两年前,那场失败的武装运动已经说明了这一步的困难,我们只能在筹备的同时先把其他的部分做出来,否则,不是坐以待毙吗?”
“陈先生!我很认同你的锚点假说,但想请问锚点程序出错的概率是多少?”
“在利用其他系统对它进行的两万次里,出错率是0.13%。”
但正如第一个人说的,他们并不知道“族谱”的本质是什么,他们为了保有反抗的希望,从来不信世界推行的“族谱命运论”,而这些全盘的否定,也注定他们在进行一场最大的赌.博:也许一切努力都是空中楼阁,他们的地基就是错的。
可他们别无他法。
台上的人还在说着——
“十七年前,一名延迟复现的女婴成为了没有族谱的‘意外自由人’,她安然无恙地存活到了十四岁,直到被抓入联邦最高科学基地‘自由塔’,销声匿迹。这证明锚点理论是完全可行的。”
“如果成功,我们会得到旧世界的人权,孩子将顺其自然地出生,而非被族谱塑造。”
又有人问:“我们怎么知道,生出来的是祖先,还是后代?”
“到那步,已经没有区别了。就算是祖先——”陈科睿智而深邃的眼睛,深深注视着青年,“至少,那是由人类写就的族谱。”
黑板上仍写着β.γ一类的标注,陈科已结束了发言,俯身同台下的青年交谈。
孙陵白听得头疼,他想向作家告别了,却在后退时不慎一时踩到了一只脚——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那人叼着没点燃的香烟,浅绿的瞳孔飘出道目光,拂在孙陵白脸上。
“你觉得,陈科说的怎么样?”
孙陵白谨慎地问:“你觉得呢?”
“就那样。”
孙陵白想了想,说:“唯一一例活的论据,也只有十四年安全期,也许族谱还会追上人类呢?又或者,在‘族谱程序论’的假设里,联邦可能是出于研究的需要,没有干预她的族谱,刻意放过了她呢?但在我们身上,就未必这样好运了。”
绿眼睛摘下了香烟,包进纸巾里:“听起来你也不认可。”
“一切理论都该被充分怀疑,在实践前。”
“那不妨你也怀疑怀疑我的理论?”
他递来一根“香烟”,孙陵白摇头。他就挑了挑眉,“咔擦”一声将它掰断,笑眼盈盈地再递给他——“不是烟,是饼干。”
味道还不错,孙陵白有点意外:“谢谢,刚才你叼着不嚼,我还以为是真的烟。”
“那是因为它太甜了,而我又不幸地蛀牙了。”他把饼干塞到口腔的另一边,合上牙齿的时候痛并快乐着地扭曲了神情。
他们坐到了吧台里去,这里早没有原酒吧遗下的酒了,零星的几瓶都是参会的青年自带的,供所有人取用。
但现在也几乎都倒完了。
绿眼睛拾起了个空瓶,往桌边敲了敲:“陈科还想着在族谱的体系里改变它的运行逻辑,但这太麻烦了,探究本质、破解密匙、预防‘并发症’,全都是大问题,这还不如换种思路——”
他用手绢包住瓶口,在桌角使劲一砸——“砰”的一声响后,绿色的碎玻璃飞溅得到处都是。
那只瓶子彻底地碎了。
绿眼睛满意地笑了:“如果直接毁了它呢?我们可以想出千万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反正横竖都是赌,不如选最简单的方法……比如炸了族谱大厦之类的。”
“炸不完的。全世界有这么多,长云区有、沃尔顿也有,也许还有地下的。”孙陵白说。
“好吧,真让人头疼,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小年轻会喜欢这种热血沸腾的假想,”陈科扶住额角,“那我们谈点别的,你听说过‘闭环悖论’吗?”
“于前的?”
绿眼睛惊讶:“你读过我?读过我的书?”
原来他就是于前。
孙陵白摇头:“算不上,只在陈科的序言里看过,而且他在骂你。”
于前冷笑了声:“那老鳖祖……”
“我的闭环悖论比他好一万倍!我选用两个数据,成为首尾,再将他们连接成环,那么就会出现‘你既是自己的曾曾曾孙子,又是你自己的曾曾曾祖父’的情况。这样靠后者行为决定前者命运的程序必然崩溃,族谱也会成功崩坏。”
孙陵白朝后仰,换了口气,这里面实在太闷了,还有潮湿腥臊的腐坏味儿。他被接连的几大段探讨砸得想吐。
于是重新用最底层的废话搪塞他:“但人类无从得知,先崩溃的会是我们自己,还是族谱系统。”
于前扬眉,做出一副讥讽的神情:“我们已经是被植入病毒的电脑了,怎样也不会变得更坏。现在需要的是尽快的尽可能大的改变,而不是如何改变。”
好激进。
“你也说了要改变,那你觉得族谱是什么?”
于前放下酒瓶,把地上的玻璃碎片也扎进手绢,系了个结。
“小子,我不觉得探讨族谱的本质有用。”
“但我觉得这是第一步。应当证明它是假的,才能去做其他的一切。”
于前耸肩叹气:“不能去证,如果它是真的命运,如果一切的代码都只是投射而非本身,人类就彻底完了。那是‘大象的影子’,你听得懂吗?”
“其他维度的东西。”孙陵白点头。
于前掏出那根包起来的烟,点上了,和孙陵白走到铁门外。
这时的孙陵白已经彻底忘了要和作家道别的事了。
虽然于前讲的太晦涩,又太啰嗦,但这不妨碍他欣赏于前蔑视他人的学者风范。他觉得挺帅的,不仅对世界叛逆,还对同党的伙伴叛逆,这种仿佛无所归属的错觉,正与自己相合了。
于前率先走了出去,手里的烟头熔岩般亮着:“你还没加入自由党吧?我听人说过,你是微埃特带来的新人……”
微埃特就是作家的名字。
“你这样还没被陈科‘荼毒’的青年已经很少,如果有空,可以来万康牙齿管理所找我,我喜欢你这样油盐不进的年轻人。”
孙陵白觉得他有点咬牙切齿,为自己也屡次否定了他的观点:“你是牙医?”
“不,”他踏上了潮汕粿皮阶,“说过了,我蛀牙了,我是病人。”
“当然,不止牙齿有病——他们都说,我最大的毛病是脑子上的,这也是我不想和他们说话的原因。”
话语的回声四处晃荡,撞得孙陵白神思恍惚,这时西裤里的手机震了下,他还以为是幻觉。
他拿了出来,看到小林回复了他的定位信息:“老师,我看到你了哦。嘴上说着不来,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她还顺手发来一张他在吧台里夹着饼干,侧着脸对于前说话的照片。
光影不错。
脸更是完美。
孙陵白放大琢磨着:自己族谱上没配偶的原因,不会就是因为自己帅得毁天灭地,找不着匹配的人类了吧?
他翘了翘唇角,心情好了不少。
他回复小林:“明天还有早班。早点出来,我在门口,送你回家。”
小林:“…老师,我有时候觉得你像我儿子。”
五分钟后。
小林和同伴出来了。
同伴竟然就是任择。
任择又在推他那副斯文败类的眼镜:“差不多了,小林,加入自由党的流程就是这样......嘿!孙医生,你好。”
孙陵白跟他点头:“请替我向作家道别。”
任择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孙陵白已经转过了身。
黑色的路又在眼前铺开。
小林睁大眼瞥了他好几次,还是忍不住问:“老师今天来,是也要加入自由党吗?”
孙陵白诚实地答:“我不知道。”
小林顾自说:“我打算加入,任择说可以做我的介绍人。”
“潮汕粿皮”被孙陵白的鞋踩扁了,并且扁了很久都没等到回弹。
小林疑惑道:“老师?”
哪怕一片漆黑,孙陵白仍转脸向她:“这种事,你不该告诉我的。”
“老师......”
“从你决定的那一刻起,就不该告诉任何人。你要对自己负责,知道这是怎样危险的一个决定”
小林捏了捏孙陵白的袖边:“知道了,老师。那你忘了吧——press backspace。”
按删除。
孙陵白想,“咒语”一出,这里更像魔法世界的通道了。
二人上到了裁缝铺。
裁缝把裤子给他:“外面的还没走。”
小林问:“什么?”
孙陵白说:“用用你的耳朵。”
——是督查的鸣笛。
“你先出去,我一会赶上来送你。”
小林问:“为什么?”
“我有糟糕的预感,那个和我不对付的家伙也在。分开走吧,免得你也被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