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手心的冷汗濡湿了两个纸团,他对着垃圾桶逼自己微笑,终于调整好表情进了医院。
但好的也只有他的躯体,他的精神已经因为常森的死崩溃了。常森失踪了几个月,他怀疑是被抓了,后来又不断有风声透出,直到今天,才用这种惨烈的方式猝然被证实。
孙陵白很想去哪里大哭一场,但偏偏今天还有逃不掉的手术。
他经过祖先诞生的“复生科”、氛围轻松的“修正科”,来到了一片死寂的“按时死亡科”。
光亮的瓷砖与墙壁,反着憧憧的人影。无数人照着自己的族谱,在这里献祭般死去。孙陵白看着墙壁上的倒影,觉得那只是些上了发条的躯壳。
他朝抢救室走去,他病人的家属正围在那里,家属见他来了,立刻开始痛哭流涕。
哭得很卖力,但孙陵白看到他们在掐自己的大腿。
死亡不再是意外与遗憾,家族里的一个人死了,只会让其他人多握住一分确切存在的概率。这是值得庆祝的事,还哭一哭,不过是族谱还提倡着旧道德。
孙陵白翻看着病历:“确认放弃吗?死亡时间段是模糊的,如果继续治疗,最长还可以再活六年。”
“不行呀,我们已经要生了,如果打掉五年后再开始备孕,我们不一定怀得上。万一到时候他先死了,我们肚子里那个还没造出来,族谱续不上了,我们不就都完了?”一关系到自己的死活,哭天喊地的家人立刻变了一副嘴脸,不断催促着作为主治医生的孙陵白进去。
孙陵白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抢救室,对里面打牌的同事道:“我来拔管吧。”
他们立刻笑嘻嘻地收拾病人身上的扑克牌,对他说:“行,都交给你啦。”
孙陵白皱了皱眉:“以后不要这样做。”
新来的同事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对旁边人说:“主任怎么这样啊?”
另一个人拉着他往外走,低声道:“他比较感性,这病人从两年前转科过来,一直是他在管,大概看了也不太好受。”
“那有什么的?每天族谱让成千上万个人死呢。”
“嗳哟别管了,人家在修正科待多了,比较死板,也是正常的。你不知道,修正科就吃这一套,哪怕知道族谱如何写,病人也很享受这份关怀,他还因为性格还广受好评呢。”
交谈声被阻隔在门外,孙陵白垂眼抚平了病人衣服的皱褶。
“时间到了吗?”
“时间到了。”
那病人更加急促地喘着息,瞪大了鱼类般的眼睛,用尽气力问:“外面雨下得大吗?我还有一沓文稿,放在......二楼窗台上。”
孙陵白知道,他是个作家。他的一切也都符合世人对艺术家的想象——长发,瘦俊,愁苦而多思,甚至还英年早逝。
连死前也在关心雨,关心手稿。
空气中的颗粒躁动嗡鸣着,孙陵白没有回答,转而突兀地问:“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位自由爱人?”
人们对将死之人的好奇,似乎总是大于对活人和对死人的。
作家沉默了一下,也许在回想,当他开始讲述,嘴角就带上了微笑:“是的,她是一位出色的造梦师,写出了上百个反抗子女的剧本......医生,您知道的,人们需要这些,这处灰色地带早已不受罚了。”
孙陵白说:“真是个双刃剑般的职业。让人开心,就叫造梦师;让人难过,就叫叛逆期规划师。”
作家皱了皱眉:“是啊,最受联邦鼓励的,不就是那批‘无证矫正师’吗?”
“但我的爱人,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有钢铁般拯救他人的决心,从不用手里的笔去伤害别人。她......和你一样,医生,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孙陵白说:“可我正要杀死你。”
作家握住他的手:“我看得清你的眼睛,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愿意在你手下死亡......”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愿意在你手下死亡,这样没有尊严的人生,放在动物身上,不过是被圈禁失去自由;但在人身上,是一种毁灭。”
“你知道人类文明为什么能存在那么久吗?因为人是善于建立信仰的生物,他们从信仰里获得尊严和希望,并凭这些东西活下去。当有一天人的主体性彻底被抹杀,成了......族谱的世界,那是很恐怖的事。到那时候,能忍下来的,还是人吗?”
孙陵白静静地听完,帮他整理好衣领:“谢谢你,微埃特,我会记得你。”
“啊,真遗憾,我还是没有把你打动。”微埃特泄了口气,把手遮在眼睛上,发抖地笑着。
孙陵白蜷了蜷手指:“我很抱歉,他们放弃你了。”
作家没有意外,但拱起的身体瘫回床上,眼里烧着绝望。
一句“我想活”的呢喃像是幻听。
当孙陵白的手按在他的氧疗仪上时,听到他又问了一遍:“外面还在下雨吗?”
片刻无声。
作家惊醒般挣扎起来,又被鹰爪似的手摁住。
冰凉的液体溜进他的静脉。
在一片绝望中,他听到医生坚定的回答:“雨会停的。”
*
地下诊所的灯亮了。
孙陵白一手夹着电话,一手拿着常森的相册,他把它塞进了一本童话书里。
电话里响着他“儿子”的声音——
“今日轨迹上报过了吗?”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没关系,至少医疗知识的模块是完好的。这对医务人员来说,是很常见的修正。”
“别忘了,还有一年,你就该去迎接祖父母的复现了。”
孙陵白整理书架的手一顿,不再用单字应着,突兀地说:“我都记得,两年后,我会断一条腿。二十八年后,父母结合,我将在爆炸中死去。”
对面愣了一下:“你怎么了?你是在发脾气吗?小心我向监察局上报异常。”
孙陵白并没有被唬住:“孙穿林,你别忘了,我的族谱上配偶是缺失的。你从来没有上报过,你怕经过风险检测后,会获得抹杀的下场,如果我把这个报上去,情况比你所谓的‘发脾气’会重得多吧?”
孙穿林不可思议地怒吼:“你疯了吗?那样你也会死的!”
孙陵白轻笑了声:“你觉得要是我被激怒了,会担心这个吗?”
对面不说话了,很快传来嘟嘟的响声。
孙陵白放下电话,楼上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他立即颤抖了一下——差点以为是那个变态监视狂儿子找到这里来了。
幸好不是。
顶灯亮起,他的助手小林探出头来:“老师,都准备好了。”
孙陵白点头,捏着那盒从工作医院带出的药剂踩上楼梯。
他换上无菌手术服,走到本已“死去”的作家床边,低声说:“开始手术。”
他低下头,在白炽灯光下切开红黄的组织,听到地下诊所外的雨还在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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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将死